三月,冬寒漸退。
枯枝新葉將抽未抽之際。
喜慶的簫聲響徹京都。
百姓們前後招呼着涌上街頭去看熱鬧——
這魯國公府的花轎,終於是抬進了鎮國公府的門。
公侯之後結親,向來聲勢浩大,光是沿路丟出來的喜錢,就夠貧戶吃上一年的了。
京城的百姓喜笑顏開,捧着彩線串的銅錢串子,擠在街道兩側,高聲喊着吉祥話,眼巴巴地盼着跟在轎子前後的貴人,能再從指縫裏溜些金銅出來。
也有消息不靈通的。
一雙髻黃衫的小丫頭踮着腳站在最後面,好奇地張望:“今兒是誰家結親?怎麼竟這麼大的陣仗,嫁妝都要從城門口鋪到皇城了。”
擠在前面的笑她:
“你這小丫頭剛入京不久吧?這事傳了半年有餘了,你竟然沒有聽說?”
“這整個京城,除了國公府,還有誰家能擔得起這樣大的排場?”
“是鎮國公、魯國公兩個國公府要結親了!”
“聽聞魯國公府只這一位嫡出的小姐,還是當今太後的親侄女,自小千嬌百寵,眼珠子似的捧着長大,連那嫁妝都是太後親添的,當年皇後親出的昭明公主出嫁時都沒有這樣大的榮寵。”
“更別說那鎮國公府的大公子,去年在北邊那一仗打得漂亮極了,連躍兩級封將,前途不可限量。”
“二公子也尚在平叛回京的路上,此番還會再爲家中掙一份封賞。”
“若非如此,魯國公也不舍得將寶貝嫡女嫁於他家呀,聽聞這位鄭小姐,原本是要入主東宮的,可惜太子執拗,心有所屬,這才……”
衆人七嘴八舌,依着自己從酒館茶肆聽來只言片語,討論得越發起勁,完全忘了不可妄言宮中之事的規矩,熱鬧的勢頭活像今風光嫁娶的是自家親戚。
春梨心裏好奇,還想繼續聽,可看着時間不早了,還是從人群堆裏鑽了出去,往西榆林巷跑。
她家小姐讓她出來抓藥,因着街上人多,已經晚了大半個時辰。
可不敢再耽誤了。
她一路小跑,跑出主道,拐進巷子口,鑼鼓喧天的嘈雜才終於遠去。
當耳邊安靜下來時,她忽地聽到巷口第一戶院牆裏竟隱隱傳出哭聲。
哭聲淒厲沉悶,像是被東西堵着嘴,叫人聽得不舒服。
這家人很古怪。
她們兩院只隔着一條窄街,大門都正對着,住了半年有餘,她還不曾見過這家的家主。
就算偶然遇到出門采買的嬤嬤和丫鬟,見到她也都是避着躲着,不多言一句。
只有晚上能聽到馬車駛進院子的聲音。
瞧着鬼祟,不像是什麼正經人家。
春梨一直好奇。
只是小姐不許她們多事,她不敢多問,便只在路過時偷偷瞧一眼。
可今,她這一瞧,差點就跟抱着木箱往外跑的郎中撞了個滿懷。
春梨躲了一下,抬眼去看,見那郎中竟是東市春滿堂的吳大夫。
她經常去春滿堂替小姐買藥,與這吳大夫也算是熟識,碰到了便想問個安。
可誰想,吳大夫只是倉皇地瞧了她一眼,便壓下帽檐,步履匆匆地走了。
春梨轉身的工夫他已然繞過巷口,不見了蹤影。
再去看旁邊那院子,早已緊閉了大門,屋裏的哭聲也都聽不見了。
整個內裏一片死寂。
春梨驀地覺得心底有些發涼,她裹緊身上的冬衣,敲門往自家院子裏去了。
夏桃開門將她迎進來:“今怎麼回得這麼晚?是不是又在路上貪玩了?”
春梨回:“鎮國公府正在大路上迎新婦呢,整條路全是看熱鬧的,走都走不動,我能全須全影地回來已是不錯了。”
夏桃笑道:“少來,春滿堂拐着幾條小巷子就能到,你往大路上去做什麼,還說不是去看熱鬧?”
春梨哼一聲,壓低聲音:“我繞過去,還不是想去看看清遠侯家那幫子黑心肝的死絕了沒。”
夏桃聽她提那三個字,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再要胡說,我替小姐揍你!”
她們家小姐獨居於此地,一進一出的院落,不便聘門房小廝。
強壯的夏桃便挑起了這看家護院的差事。
她的拳頭沙包一般大,拍在背上也是鏗鏘有力。
春梨並不想挨揍,連遇到春滿堂的吳大夫這件事都不敢說了,抱着藥往小廚房跑。
她要去開門。
秋石剛好推門而出。
身後引着裴庾歡。
春梨見到人,趕忙喚了聲“小姐”,便側到一旁,去幫忙掀門簾。
裴庾歡彎腰從防風的簾子下出來,伸手拍了拍掌心的藥渣。
濃鬱的草藥味,便鑽進了春梨的鼻子。
裴庾歡今年剛過十八,身形瘦高,皮膚白皙,眼梢微吊,臉頰瘦削,容貌寡淡,氣質卻別一番清冷韻味。
面無表情時瞧着冷淡。
笑時又透着幾分溫柔。
她雖自小在江南一帶長大,但大約是外祖家的影響太大,她身上幾乎看不出水鄉女子的溫婉。
因此在京城住了這半年,只要她不開腔,便鮮少有人會問她的來處。
春梨淺淺瞧一眼,就知道她家小姐又忙着在小廚房搗騰那些藥丸子了,發髻都沒梳,只拿一玉簪將長發挽起,身上青色的布襖也是晚上起夜時披着的褂子。
兩條窄袖一直挽到肘窩,露出半截凍紅了的胳膊。
她淡淡地看了春梨挎着的籃子一眼,往水缸處走,三個丫鬟趕緊跟上。
一個進屋拿布子,一個去水缸旁幫着舀水,春梨則將籃子裏的藥包捧到自家小姐面前:
“小姐,春滿堂的掌櫃的說今年南邊茶引那事鬧得太凶,連帶着草藥園子都受了牽連,淮南送來的實在不夠數,只能又抓了些別處的湊上,給分裝了兩包,您看看行不行,不行我再拿回去給那掌櫃的退回去。”
“先放到廚房去吧。”裴庾歡答。
春梨立刻往小廚房去。
等她再回來,裴庾歡已經把手上的藥泥沖洗淨了,水蔥似的手指被冷水沖得更紅了。
三個丫鬟瞧着都心疼。
以前在揚州裴家大宅住着時,她們小姐哪裏受過這個苦。
便是直到春末夏初,這雙手也是沾不到一點冷水的。
哪像現在。
有家不能回。
只能不明不白地窩在這小院裏。
都是被陳家那幫黑心肝的所害!
春梨想起來便恨得牙癢癢。
但裴庾歡並不覺得有什麼。
她昨夜沒睡好,原本有些沒精神,冷水一沖,思緒反而清明了。
待到接過帕子擦淨手後,她放下袖口,問夏桃:“對面院子裏的哭聲可是停了?”
春梨聞言有些意外,這還是她家小姐第一次問起對面的事。
夏桃答:“停了。”
裴庾歡又問:“哭了多久?”
夏桃答:“奴婢按小姐的吩咐一直聽着,能隔門聽到的哭聲,似是持續了半個時辰餘一刻。”
裴庾歡點點頭,往屋裏去。
春梨更是驚異,但不敢多問,只跟着進屋。
進屋便見裴庾歡解了外衣,披了件不帶藥味的襖子靠在榻上,交代道:
“今晌飯早半個時辰吃,春梨夏桃你們兩個去馬行街崔家的馬行雇輛馬車回來,多給二十文錢,選輛帶着棉布簾子和椅榻的好車。只要車不要車夫,夏桃駕馬,把車停到院子裏。晌飯後,我要出城。”
兩個丫鬟應“是”,隨即便快步往城東去。
她們要在晌飯之前趕回來,時辰還是有些緊的。
好在她們來到街上時,送親的車馬已經往東華門去了。
那是平頭百姓去不得的地方,看熱鬧的自然也就散了。
街上好走了許多,兩個丫鬟步履匆匆,選好了車便套上馬,牽着往回走,緊趕慢趕,才在裴庾歡剛用完晌飯時,卡着時辰趕回了小院。
裴庾歡等兩人也吃過,這才讓秋石帶上收拾好的東西,一主三仆一道上了車,往西城門去。
車上,春梨瞧着麻布袋子包着的鐵鏟,還是耐不住好奇,開口詢問道:
“小姐,咱們這是往哪裏去?”
裴庾歡看着窗外,幽幽道:“城南亂葬崗。”
春梨一愣,以爲自己聽錯了:“亂葬崗?小姐去那地方做什麼?”
裴庾歡答:“自然是去挖人。”
她語氣清冷,聽不出情緒。
聲音落下時,遠處恰好傳來悠遠的笙簫鼓聲。
整個京都城都在歡慶一對男女的喜結連理。
無人知曉,在喜樂無法到達的荒山,有個女人正在死去。
當帶着霧靄溼氣的土砸在臉上時,陳蠻終於睜開了雙眼。
草席包裹下的肺腑正在被毒藥灼燒。
砸下來的泥土帶來無邊的窒息與黑暗。
他們說,她有罪。
她做了陸雲遠的外室,便要在新婦過門前,拿命來贖。
她於黑暗中昏了又醒,身上的草席撐着起了半寸空隙。
可纖弱的雙手便是扣到指甲斷裂,血肉模糊,也無法撬動從上面埋下來的土。
巨大的恐慌將她包裹。
陳蠻想到三前,陸雲遠最後一次來時,握着她的手,讓她安心等他迎她入門時那情深意切的模樣,眼淚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她不想認。
不甘心。
更不願就這麼死在這荒山野嶺。
爹娘將她賣給戲班換糧食時她沒死。
田守仁那個老東西的要搶她去做小妾時她沒死。
那她也絕對不會死在這,死在這座陸雲遠爲她挖的墳墓裏。
指尖的血肉越痛,她挖的便越用力。
碎石土屑砸下來時,陳蠻的動作忽然一頓。
寂靜的黑暗中,窸窸窣窣的震動從泥土中傳來。
她尚未做出反應,鐵杴便到了她眼前。
於漆黑中,刨出了光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