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在大哥那討到好處的陸承霖,看到侄子陸雲遠這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忍不住打趣道:
“新婦便在那道屏風後,大郎這是向外望着誰呢?”
陸雲遠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下自己這個二叔,笑着回:“自是掛念二弟的差事。”
陸承霖便也跟着笑:“大郎這滴水不漏的工夫,可得讓你那些不成器的堂兄弟們好好學學才行。”
陸雲遠道:“弟弟們自是會跟着鎮國公府一榮俱榮的,二叔不必憂心。”
陸承霖抿着茶,一笑而過。
陸雲野這次面聖的時間比他們預想的還要久。
待到午膳的時辰,在宮門外候着的小廝,仍沒回來報信。
衆人臉上原本的喜色就有些變了,心中也跟着開始打鼓。
面對入宮陳情的臣子,聖人多會體諒其回程的奔波勞苦,大多時候都只簡單問詢兩句,便會讓人帶着封賞先回家歇息,與家人團聚。
等到次早朝後,再入宮詳說。
可今,陸雲野已經在宮裏待了足足兩個時辰了。
莫不是與旁的什麼事牽連到了一起?
武將不比文臣,一點猜忌都足夠跌落深淵。
周慧淑欲引陸承宗進內廳商量,看是不是再派人去宮裏問問情況。
這時,等在宮牆外的小廝總算姍姍來遲:
“二爺見過聖人後,往回走的路上,又被蕭貴妃請去遞了一碗茶,這才回遲了,如今正在回來的路上。隨行的還有聖人御前伺候的衛公公,太後宮裏的萬公公。”
聽到陸雲野被蕭貴妃請去,衆人面色更是驚異。
蕭貴妃出自英國公府。
與他們陸家並無深切往來。
且因陸雲遠與魯國公府結親,推了英國公二房婚事一事,還鬧了些齟齬。
加上蕭貴妃所出的譽王這些年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
周慧淑雖不喜陸雲野,可卻也得靠他幫陸雲遠分擔些許軍部中的差事,更不想因爲他的不小心,牽扯整個陸家的榮辱。
所以,此番聽說他跟蕭貴妃有了牽扯,周慧淑心裏升起了一絲警覺。
但她面上不顯,仍舊喜氣洋洋地對衆人道:
“此番有兩位宮人同行,還得貴妃賜茶,雲野定然是得了聖人極大嘉獎。劉嬤嬤且上些茶點果子來,咱們等雲野回來,再一同用膳。”
“加上瑤兒初到,咱們全家湊在一起,好好熱鬧熱鬧。”
鄭知瑤隨二房三房的一同笑着回“是”,可她的心緒,卻已經飄到了即將見面的陸雲野身上。
陸雲野。
如今再於心中輕念這三個字,口還是會泛起微微的酸澀。
鄭知瑤憶起幾年前的上元燈節,於京城大道上初見他的那一。
燈火璀璨,籠火如夜中的遊魚在他身後模糊成光斑。
他於燈火中回首,面具下是一張少年意氣的臉。
鄭知瑤那時尚未及笄,玩心重,性子頑皮,被路邊攤販陰陽繩眼的戲法,吸引了注意。
商販將繩子盤成螺旋模樣,只在中心留兩個繩眼,讓人去猜哪個是繩頭的繩眼。
猜對贏玉簪。
猜錯了輸錢。
鄭知瑤倒並不想要那品相低劣的玉簪,只是好奇這樣簡單的把戲怎麼會有人錯,便上前去猜。
結果她一次次地輸,銅錢也一串串地丟,玩到最後,頗有些氣急敗壞。
這時,身後傳來輕笑。
一戴着面具的男人,側身上前,讓她盡管睜大眼睛去看去選,他幫她贏。
鄭知瑤不置可否,便按着他說的做。
選中繩心後,攤販剛要抽繩,男人又開口:
“抽繩子可以,且將手腕立起來,讓我們瞧着你去捏那兩繩頭,這才算數。”
他一說,身後圍觀的也跟着起哄。
攤販便只好按照他說的做。
這一拉。
繩子竟然真的套在了攤販的手指上。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上了攤販的當,被他用遮遮掩掩的障眼法騙了。
男人取了她贏下的玉簪,遞給她的同時,取下了面具。
燈火闌珊處,鄭知瑤聽到了自己口的聲音。
砰砰砰。
像鼓點敲在心弦上。
後來她知道,他是鎮國公府的二公子,名喚陸雲野。
是個承不了爵的次子。
她的少女心事便和那枚玉簪一起,被封在了不可見人的最深處。
直到今。
他們要再見。
鄭知瑤隨着滿屋的人一起等,每一刻鍾都變得緩慢。
直到院門外再次傳來的小廝通報:“國公爺,大夫人,二爺回來了。”
長輩們落座,小輩們起身相迎。
作爲長嫂的鄭知瑤與夫君一起,遙望着那門扉外。
當陸雲野的身影終於穿過屋門,步入廳中時,她猛得收回了眼神,又狀似無意地抬眸去看。
陸雲野尚未換上常服,仍舊一身銀甲。
他於風塵仆仆中,跪拜行禮:“孩兒見過父親母親,見過諸位叔嬸,見過兄長和……長嫂。”
二房三房的趕忙起身迎他。
鄭知瑤跟着陸雲遠一塊起身,眼神在陸雲野身上略微一掃。
陸雲野沒變,劍眉星目中仍舊透着少年時的率直。
容貌與陸雲遠像也不像。
兩人身形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
陸雲遠男生女相,白面清秀,雖於邊關馳騁數年,身上仍舊帶着股溫潤如玉的儒雅氣質。
陸雲野則人如其名,舉手投足間帶着幾分野性與不羈。
他眸光銳利,輪廓硬朗,皮膚也被沙場的曬風沙雕琢成古銅色。
行動間甲片摩擦錚鳴,緊繃的寬肩窄腰如勁弓,便是跪在那裏,也像一只蓄勢待發的野豹。
鄭知瑤自是沒見過豹子。
她依着話本上寫的這樣猜想。
眼神在陸雲野垂在頸後的束發皮繩上停了兩息後,她才垂下眼眸。
陸承宗和周慧淑回了句“起來吧”,便也起身,沖一同進來的兩位宮人虛迎了兩步。
衆人猜的不錯。
陸雲野此番不僅平定了兵亂,還生擒了叛軍主帥,一並帶回,交由聖人處置。
是以,龍心大悅,光是賞賜的金銀玉器便有幾箱子,此外賞玩的器物、錦緞布帛更是多不勝數,那物件單子足足念了一刻鍾。
其中最爲特別的賞賜,是位於東華門處的一處三進三出的宅院。
衆人聽着,都隱隱猜測,聖人或有爲陸雲野封侯之意。
他雖是嫡出,卻不占長,無法承爵。
若能封侯,也算爲自己爭出了一條嶄新的前路。
他們鎮國公府更將榮耀無限。
二房三房笑得心花怒放。
冷面嚴厲的陸承宗,也難得上前拍了拍陸雲野的肩膀。
只有周淑慧的眼眸不動聲色地沉了下去。
待到送走宮人,周淑慧欲引人去中廳開席之際。
陸雲野卻忽然到陸承宗身旁耳語了幾句。
陸承宗臉色微變,隨即對周淑慧道:“今我與雲野有事要議,不便開家宴,讓廚房把菜分半送下去,各人且先回自家院中用膳吧。”
說完,便直接帶陸雲野去了書房。
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覷。
周淑慧微微蹙起了眉。
陸雲遠和鄭知瑤夫妻二人,則都以對方看不到的角度,望着陸雲野消失在院門外。
“瞧着大哥神色有些不對,別是出了什麼大事吧?”陸承霖還想打聽。
周淑慧笑着扯了幾句閒話,將他們送走。
待到屋中衆人散去,她才招了劉嬤嬤過來,小聲囑托:“去,讓前院的在書房外仔細聽着,那父子二人說了什麼,我要一字不落地知曉。”
劉嬤嬤領命,疾步而去。
書房中。
陸承宗聲音略帶震驚:“你說你此番在壩州平亂時,找到了蕭貴妃遺落在民間的女兒?”
陸雲野答:“是”,隨後聲音壓低了幾分“此事是去壩州前,譽王的交代。”
“能確認身份?”
“八九不離十。”
陸承宗思忖片刻又問:“今蕭貴妃召你去,便是爲此事?”
陸雲野答:“是,貴妃讓孩兒,送此女入英國公府,靜候時機,與她相見。”
與此同時,西榆林巷子裏。
與裴庾歡一同用過晌飯的陳蠻,滿是愕然地望着她這個救命恩人:
“你要我裝蕭貴妃的女兒,入國公府?!”
她既懷疑自己聽錯了,也懷疑裴庾歡瘋了。
更懷疑這位恩人並非是來救她性命的。
而是想把她挖出來,讓她死得更轟轟烈烈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