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忠富拖着沉重的步伐從地裏回來時,夕陽已經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進院子,他就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對。
雞窩那邊安靜得出奇,妻子李秀蘭眼圈泛紅,雖然強打着精神在灶房忙活,但動作明顯有些發僵。小女兒向晚則安安靜靜地坐在門檻上,不像平時那樣看到他就跑過來,只是用一雙過於清澈的眼睛望着他,眼神裏似乎藏着什麼。
“怎麼了?”向忠富放下鋤頭,沉聲問道。他心裏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李秀蘭擦擦手,走過來,聲音低啞地把下午村裏來催“代金”,最後拿走了兩個雞蛋的事情說了。
向忠富聽完,黝黑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腮幫子的肌肉繃緊了些。他沉默地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仿佛這樣才能壓下心頭的火氣和無力感。
“爸,”向晚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細細的,“我們種蘑菇吧?書上說能種。種出來賣了錢,就能交‘代金’了。”
向忠富猛地轉過頭,目光銳利地看向小女兒,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疙瘩:“胡說八道什麼!蘑菇是山上長的,誰家能種出來?看本破書就當真了?那是瞎編的!”
他的語氣又沖又硬,帶着一種被生活壓榨到極致後的煩躁和不信任。在他看來,女兒這完全是孩子氣的異想天開,甚至是在添亂。
向晚被父親吼得縮了一下脖子,心裏一沉。
李秀蘭見狀,連忙上前,雖然心裏也沒底,但還是試着幫腔:“他爸,晚晚也是好心……那書上確實那麼畫的……而且上次找蘑菇,也是她……”
“那是她運氣好!”向忠富打斷她,聲音更大了,“種蘑菇?拿什麼種?哪來的木頭?哪來的菌種?不用花時間不用花力氣?地裏的活還幹不幹了?萬一不成呢?不是白忙活!”
他連珠炮似的反問,每一個問題都現實而尖銳,砸得李秀蘭啞口無言,也砸得向晚心裏發涼。父親考慮的都是最實際的困難,他輸不起,這個家也輸不起任何一點額外的風險和投入。
晚飯的氣氛異常沉悶。紅薯稀飯照例能照出人影,唯一的菜就是一碟鹹菜。沒有人說話,只有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和向陽偶爾發出的吸溜聲。
向晚食不知味,心裏堵得難受。她知道父親的話有道理,但她更知道,如果不嚐試改變,這個家永遠只能被動地忍受這種壓榨,永遠看不到希望。
飯後,向忠富悶頭坐在門檻上抽煙,煙霧繚繞,襯得他的背影更加愁苦。李秀蘭默默收拾着碗筷,嘆息聲微不可聞。
向晚幫母親把碗筷拿到灶房,心裏正盤算着還能怎麼說服父親,卻聽到院子裏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她探頭出去,看到奶奶王福玉拄着拐杖,慢慢地從她住的那間小屋走了出來,來到了向忠富身邊。
王福玉年紀大了,平時很少出屋,話也不多,大多時候只是安靜地坐在屋裏,或是看着孩子們玩。她的存在感很低,但向晚一直記得,奶奶是個心裏很有數的老人。
“忠富。”王福玉的聲音蒼老卻平穩。
向忠富連忙站起身,把門檻讓出來:“媽,您怎麼出來了?坐下說。”他對母親很是孝順。
王福玉擺擺手,沒坐,目光掃過兒子緊鎖的眉頭和兒媳擔憂的神情,又看了看灶房門口探頭的小孫女,緩緩開口:“下晌的事,我聽到了。”
向忠富低下頭,沒吭聲。
“日子是難。”王福玉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但難,也不能把路走死了。”
她頓了頓,拐杖輕輕點了點地面:“晚晚那孩子,病了一場,是有點不一樣了。眼睛亮,心思活。她說的那本書,不管是不是瞎編,總歸是個念想。”
向忠富忍不住想反駁:“媽,那種蘑菇的事……”
王福玉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他的話:“我知道你不信,覺得是瞎折騰。可有時候,人就得信點兒啥,才能咬着牙往下走。秀蘭嫁過來這麼多年,沒張口求過你啥,晚晚這麼點孩子,也知道爲家裏操心。她們娘倆想試試,就讓她們試試吧。”
老太太的話說得不急不緩,卻帶着一種歷經歲月沉澱下來的智慧和平和。她沒有強行說蘑菇一定能種成,而是從“念想”和“心意”的角度,去鬆動兒子那顆被現實凍硬了的心。
“可是……媽,那得費功夫,萬一……”向忠富的語氣明顯軟了下來,但顧慮仍在。
“費不了多少功夫。”王福玉看向李秀蘭,“後山砍下來的雜木椽子,堆在那兒也是爛掉。讓秀蘭抽空搬幾段回來,不耽誤地裏活。菌種……我恍惚記得,以前老人說過,長得好的蘑菇根底下那點帶土的菌絲,弄回來撒在砍了口的木頭上,能不能成,看老天爺賞不賞飯吧。”
老太太竟然知道具體的方法!雖然只是口耳相傳的土辦法,遠不如《農村百事通》上寫的科學,但卻極大地增加了這件事的可行性,也削減了向忠富關於“額外投入”的顧慮——幾乎不需要成本,只是費點力氣。
王福玉說完,又緩緩地轉向灶房方向,看着小孫女:“晚晚,奶奶說得對不對?”
向晚趕緊跑出來,用力點頭,眼睛亮得驚人:“對!奶奶說得對!書上也是這麼畫的!不要多少錢,就要點木頭和菌種!”
王福玉慈愛地看了孫女一眼,又看向兒子:“孩子有心,又是看書又是問的,總比瞎琢磨強。讓她們娘倆弄去吧,成了,是家裏的造化。不成,也就是費點力氣,沒啥大不了的。”
最後這句話,徹底打消了向忠富的顧慮。是啊,最壞的結果,不就是白費力氣嗎?這個家,最不缺的就是力氣,最缺的,反而是希望。
向忠富沉默了許久,終於重重地吸了口煙,然後把煙袋鍋子在鞋底磕了磕,悶聲說:“……行吧。明天我去後山扛幾段椴木回來。菌種……你們自己弄去。”
說完,他轉身進了屋,背影似乎沒有那麼僵硬了。
李秀蘭驚喜地看向婆婆,眼圈又紅了,這次是高興的。
向晚更是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她跑到奶奶身邊,緊緊抱住了奶奶的腿,小臉埋在那粗糙的布料裏,聲音悶悶的:“謝謝奶奶!”
王福玉伸出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摸了摸孫女的頭發,什麼也沒說,只是那雙看盡世事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光。
她支持的,或許不僅僅是種蘑菇這件事,更是小孫女身上那股不同尋常的勁頭,和這個家迫切需要的一點改變的可能。
無聲的支持,往往最有力量。
這一晚,向晚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大亮,向忠富果然一言不發地扛着鋤頭和後山斧去了後山。等他回來吃早飯時,院子裏已經多了幾段新鮮砍下來的、粗細合適的椴木。
希望的種子,終於在一片荊棘中,艱難地破土而出。
第一步,總算邁出去了。
向晚看着那幾段椴木,心裏充滿了幹勁。
接下來,就是尋找優質的菌種了。後山坳那些野生灰樹花生長的地方,必須再去一次!
她抬頭看向母親,眼神裏充滿了期待和征詢。
李秀蘭看着丈夫搬回來的木頭,又看看女兒亮晶晶的眼睛,終於露出了一個這些天來最輕鬆的笑容。
“快吃飯,吃完了,媽帶你去後山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