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刀鋒似的鐵鏽味混着深秋的寒氣,凝固在慈心福利院那扇生了厚繭般的鐵門上。風,像失去了理智的醉漢,打着旋兒,裹挾着敗葉和沙塵,一次又一次狠狠撞在厚重的金屬表面,發出沉悶而幹澀的“哐啷……哐啷……”聲,如同破敗肺管子的喘息,時斷時續,固執地撕扯着死寂的夜。空氣裏沒有一絲活氣,只有冰冷刺骨的死寂,沉甸甸地壓在低矮的紅磚圍牆和院中幾棵禿了頂的老槐樹上。
守夜的老護工劉素芬攏緊了身上那件磨得發亮、棉花都擠作一團的藏藍色舊棉襖。風無孔不入,冷得鑽心,單薄棉絮根本擋不住這入骨三分的寒意。她左手提起桌沿那盞老式的馬提燈,黃銅燈罩熏得發黑,裏面豆大的火苗在寒流中可憐地搖曳着,昏黃黯淡的光圈只能勉強照亮腳下方寸之地,更遠處是濃墨般的黑暗,吞噬着一切聲響和溫度。
緊了緊棉襖領口,手指凍得微微發僵,劉素芬提着燈,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簡陋的值班小屋。這夜巡的活兒,是她十幾年如一日的慣例。小院裏靜得可怕,孩子們都擠在冰冷的大通鋪上睡着了。馬燈光暈顫巍巍掃過布滿塵土的窗台,凍得半死的枯藤,還有院子裏那口蓋着破木板的老井。沒什麼好看的,年年如此,夜夜如此。
燈芯發出“噼啪”一聲細微的爆響,似乎也抵抗不住越來越凜冽的寒氣,火焰縮得更小了。劉素芬嘆了口氣,搓了搓凍麻的手,準備轉身回那好歹還有點溫度的值班室。就在她腳步後撤、燈光也隨之移開的刹那——
昏黃搖曳的燈影,斜斜擦過福利院大門內側石基台階下的一個幽深角落。
角落背風,堆積着厚厚一層被朔風卷來的枯葉和塵土。平時根本不會有人多看一眼。可此刻,那枯葉堆表面,露出了一小角極其扎眼的顏色——薄,舊,洗得發白,但絕不是灰敗枯葉的暗沉。
是布!
藍色!
劉素芬心髒猛地一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冰冷大手攥緊!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腳底板“噌”一下竄到天靈蓋,比這深秋的夜風更刺骨、更瘮人!值班幾十年,她見過太多被悄悄塞在福利院門口的東西:破籃子裝着的病嬰,奄奄一息凍僵的貓狗,還有扔進來的……死老鼠。這偏僻角落突然出現的布角……
不詳的預感沉甸甸地壓下來。
她猛地刹住腳步,幾乎是小跑着沖了過去,昏黃的燈被她高高擎起,死死照向那個角落。燈影搖晃,清晰地映照出那裏確實有一個被枯葉半掩蓋的包裹。不大,看上去很薄,一層半舊的、洗得褪色的靛藍粗布,裹得似乎並不怎麼嚴實。
空氣似乎凝固了。只有劉素芬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咚!咚!咚!”地撞擊着胸腔肋骨,每一次搏動都牽扯着脆弱的神經。她屏住呼吸,顫抖着、近乎笨拙地彎下僵硬的腰身,手指凍得不聽使喚,指尖觸碰到那片冰冷的粗布時,像被冰錐刺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掀開布角。
枯葉簌簌落下。
布角掀開。
一張布滿褶皺、青紫到近乎發黑的小臉,驟然暴露在昏黃搖曳、又格外刺眼的燈光之下!一張屬於嬰兒的臉!
劉素芬腦子裏“嗡”的一聲!全身血液像瞬間結了冰!一股冰冷的麻意從脊椎骨炸開!
她本能地想要尖叫,張着嘴,喉嚨卻像被冰坨堵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有胸腔裏那顆心髒,瘋狂地捶打着,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去!
那嬰兒沒有哭!沒有一絲活氣的哭鬧!小小的身體蜷縮着,一動不動!像是早已被遺棄的破布娃娃!露在薄布包裹外的小手小腳像枯萎的藤蔓,青紫僵硬得不像活物!被霜氣濡溼的黑密胎發緊貼在冰涼青紫的額頭上,更襯得那張小臉死氣沉沉!
可最讓劉素芬魂飛魄散的,是那嬰兒的眼睛!
那雙眼睛……睜着!
在零度以下的冰冷寒夜,在枯葉塵土裏不知道躺了多久!那雙眼睛竟然是睜開的!
沒有嬰兒剛降臨人世的懵懂迷糊,沒有刺骨寒冷帶來的驚恐掙扎,甚至沒有因昏厥而渙散失神!那是一雙黑漆漆、水洗過般的眸子!清澈得能見底!可這清澈的眼底,卻沉溺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過分的平靜!一種……古井無波般的、近乎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死寂!
他就那麼直直地、安靜地“看”着劉素芬!瞳孔幽深得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着劉素芬驚恐扭曲、慘白一片的面容,和她手中那盞在寒風中掙扎跳躍、隨時可能熄滅的昏黃燈火!
那不是嬰兒的眼神!那眼神……靜得可怕!
仿佛這足以凍死成年人的寒夜,這足以逼瘋人的孤寂,這從天而降的冰冷拋棄……都與它無關!那雙眼睛裏沒有恐懼,沒有依賴,只有一種沉靜到極致的…審視?或是…漠然?
“呃……”
劉素芬嗓子眼深處發出一聲短促、幹澀、如同被砂紙磨過的嗚咽,喉頭劇烈滾動了一下,才終於找回一絲幾乎被凍僵的呼吸。心髒還在瘋狂擂鼓,冰冷的手帶着難以抑制的劇烈顫抖,伸向那張青紫冰涼的小臉。
觸手一片驚心的寒冰!
這體溫……比死人強不了多少!
巨大的驚恐瞬間被更強烈的、母性的本能沖垮!劉素芬幾乎是撲了上去,不顧一切地扯開那層薄薄的、冰冷的藍布,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小小的、僵硬冰冷的身體一把攬入懷裏!破舊的棉襖根本擋不住嬰兒身上傳來的、針砭骨髓的寒意!但劉素芬顧不上這些了!她用全身的熱度去包裹這團冰冷!用自己粗糙的手掌急切又慌亂地揉搓着嬰兒冰冷的背脊、僵硬的小胳膊小腿!試圖將哪怕一星微弱的暖意渡過去!
“造孽啊……誰!誰這麼狠心!我的老天爺啊!!!”
壓抑的、帶着濃重哭腔的低嚎終於從劉素芬喉嚨裏迸發出來!在死寂寒冷的夜裏,這聲音顯得微弱而破碎!她粗糙的手指在那冰冷的小臉上不停揉搓,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大顆大顆滾落,砸在嬰兒凍僵的額頭和臉頰上,瞬間變得冰涼刺骨。
懷中的軀體太小,太輕,僵硬得像塊冰坨!那異常的平靜眼神更讓她五內俱焚!
慌亂中,隨着她用力撕扯裹布的動作,一個冰涼滑膩的東西,突然從嬰兒胸口裹布裏滾落出來,“噗”一聲輕響,掉在她下意識攤開的手掌心。
劉素芬哭聲驟停!動作凝固了!
她死死抓住嬰兒冰涼的身體,目光猛地投向掌心。
一塊玉!
一塊半掌大小、通體渾圓的玉牌!
沒有任何雕飾,沒有任何紋路!只有歲月磨礪出的、內斂溫潤的光澤,在昏黃油燈跳躍的火光映照下,幽幽流轉,仿佛暗藏着涌動的活水。
玉石觸手竟帶着一種奇特的、浸人的暖意!仿佛掌心捧着的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團深藏的、緩緩燃燒的幽火!
但這股溫潤,與她此刻懷中嬰兒冰坨般的體溫,與她心中那沉甸甸的、被那雙死寂黑眸勾起的寒氣,形成了詭異到極點的對比!
這暖玉帶來的,不是慰藉,而是更深、更沉、更莫測的冰冷!
劉素芬目光呆滯地在那枚突然出現、溫潤如春卻更令人心悸的古樸玉牌上停留了一瞬,又猛地低頭看向懷中依舊睜着那雙黑色寒潭般眼睛、無聲注視着這一切的嬰兒。
嬰兒的臉頰在她的揉搓下,青紫似乎褪去了一絲絲,微不可察地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翕動。
但那雙眼睛裏的沉靜,依舊深不見底。
巨大的疲憊和一種莫名的、沉重的恐慌如同潮水般淹沒了劉素芬。她長嘆一聲,那嘆息裏仿佛承載了千鈞的悲苦、不解和……畏懼。她不再看那詭異的玉牌,只是將它緊緊攥在左手掌心。那溫潤透過掌心的老繭傳來,似要暖進骨頭縫裏,可她只覺得那股寒意更甚。
右手臂將懷裏漸漸滲入一絲極其微弱熱氣的冰冷嬰孩死死摟住,恨不得揉進自己身體取暖。她用盡全力,幾乎是拖着凍僵的雙腿,一步一挪地,踉蹌着走向那兩扇隔絕了門外嚴寒和死亡的、冰冷的福利院大門。朽壞的合頁發出沉重的、不堪重負的呻吟,如同垂死老人的嗚咽。
刺骨的寒風覓得縫隙,尖嘯着撲進門內,將門口牆壁上一本用鐵絲穿在釘子上的、紙頁粗糙泛黃的登記簿,吹得“譁啦啦”瘋狂翻卷!翻飛的紙頁上最後定格在一頁空白的登記欄。
劉素芬哆哆嗦嗦地停下,右手死死摟着嬰兒,左手依舊攥着那枚溫熱的玉牌,艱難地騰出食指和中指,沾了點自己未幹的淚痕(墨水在值班室),就着那盞在寒風中明滅欲熄的馬提燈,顫抖着、近乎掙扎般在那空白欄裏,落下兩個歪歪扭扭卻重逾千鈞的字:
徐龍
最後的“龍”字最後一筆,拖曳得格外艱難冗長,如同垂死的掙扎。
寒風驟然加厲,裹挾着塵土和枯葉,凶狠地撞了進來!
厚重的木門在劉素芬身後發出沉悶絕望的撞擊聲,死死合攏!
昏黃的燈火在她破舊棉襖上搖曳,燈影裏懷抱嬰兒的佝僂背影,像一片被狂風摧折的枯葉。那盞燈,那懷中嬰兒青紫褪去少許的小臉,尤其是那雙在昏暗光影中越發顯得幽深沉靜的、安靜睜着的黑瞳——
這一切,隨着木門閉合的巨響,瞬間被隔絕在了門外更加狂暴洶涌的黑暗與嚴寒之中。只有那枚在劉素芬緊握的拳頭裏若隱若現、散發着不合時宜溫潤的古樸玉牌,如同一個不祥的印記,沉甸甸地烙印在這個名爲徐龍的生命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