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肅殺之氣,隨着日頭漸高,並未消散分毫,反而在鹹陽西市刑場這塊方寸之地,凝聚得更加沉重。黃土台面上,新的血跡覆蓋着舊的暗紅,空氣裏甜膩的鐵鏽味揮之不去,引得幾只烏鴉在不遠處的枯枝上聒噪地盤旋。
荊墨站在刑台邊緣,背脊挺直如鬆,目光低垂,看着自己剛剛沖刷幹淨、此刻又被兩名同袍拖上新犯人的地方。水漬未幹,溼漉漉的黃土很快被新的腳印踩亂。
這一次,是一個儒生。
被拖上來的老者穿着洗得發白的葛布深衣,雖然被粗暴地推搡着,腳步踉蹌,卻竭力維持着最後一絲體面。他頭發花白,被粗暴地束在腦後,露出溝壑縱橫、飽經風霜的臉。那雙眼睛,渾濁卻異常明亮,裏面燃燒着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直直地刺向高台上監刑的官員,刺向肅立兩旁的鐵刑衛,最後,定格在手持環首刀、一步步向他走來的荊墨身上。
“暴秦無道!焚書坑儒,滅絕人倫!爾等爪牙,助紂爲虐,必遭天譴!” 老儒生猛地掙扎起來,嘶啞的喉嚨爆發出與孱弱身體不符的洪亮斥罵,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釘子,狠狠砸在刑場上死寂的空氣裏,“爾等可知,毀的是華夏文脈!斷的是千秋智慧!史筆如鐵,爾等皆將遺臭萬年!”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刑場上回蕩,帶着一種悲愴的穿透力。台下的人群一陣騷動,竊竊私語如同壓抑的潮水。監刑官臉色鐵青,厲聲喝道:“狂悖之徒!死到臨頭,猶敢妖言惑衆!鐵刑衛,速速行刑!”
荊墨的腳步頓了一下。
那老儒生的目光,如同兩團燒紅的炭火,穿透了冰冷的甲胄,燙在他的臉上。那目光裏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滔天的憤怒、無盡的悲涼,以及一種…荊墨無法理解的、近乎殉道般的決絕。這目光,比任何哀求都更具沖擊力。
他握刀的手,指關節微微繃緊。懷中的青銅匣緊貼着心口,那股熟悉的冰冷寒意似乎也波動了一下,像平靜水面投入了一顆石子。
職責!他再次在心底默念。鐵律如山!他只是執行者,無權質疑,更不能遲疑!
他強迫自己壓下心頭那絲異樣,重新邁步,在老儒生面前站定。兩人距離不過三步。老儒生停止了怒罵,胸膛劇烈起伏,只是用那雙燃燒的眼睛死死盯着荊墨,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都烙印下來。
荊墨深吸一口氣,混雜着血腥與塵土味道的空氣涌入肺腑。他避開那雙眼睛的直視,目光落在老儒生枯瘦的脖頸上。右手穩穩握上刀柄,肌肉賁張,力量瞬間凝聚。
“刷——!”
環首刀再次出鞘,帶起一道淒冷的寒光,劃破沉悶的空氣!
沒有半分拖泥帶水。刀鋒精準地切入皮肉,切斷頸骨。熱血噴涌而出,濺落在刑台幹燥的黃土地上,發出“嗤嗤”的輕響,迅速暈開一片刺目的猩紅。
老儒生的頭顱滾落,身體軟倒在地,那雙燃燒着火焰的眼睛,在生命最後消散的瞬間,竟奇異地閃過一絲…解脫?甚至,荊墨在那雙迅速失去神采的瞳孔深處,似乎捕捉到了一縷極淡的、近乎寬慰的笑意?
這詭異的感覺讓荊墨的心髒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他保持着揮刀斬落的姿勢,刀鋒斜指地面,血珠順着光滑的刀身緩緩匯聚,滴落。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懷中的青銅匣,那股冰冷的觸感驟然變得異常清晰,緊貼着皮膚,寒意似乎要鑽進骨頭縫裏。匣子表面,仿佛又傳來一絲微不可察的吸力,讓他握着刀柄的手都感到一絲麻痹。
台下的人群爆發出更大的騷動,有驚呼,有哭泣,有壓抑的咒罵。
“好!” 監刑官的聲音帶着一絲快意和解脫,“拖下去!下一個!”
荊墨像是被這聲音驚醒,猛地回神。他手腕一抖,甩落刀鋒上的血珠,動作依舊利落,還刀入鞘。金屬摩擦聲清脆而冷酷。
他退到刑台邊緣,兩名同袍面無表情地上前,熟練地拖走屍體,留下地上那灘迅速變暗的血跡。
荊墨沒有再拿起水桶和刷子。他站在那裏,背對着刑台中心,目光投向遠處灰蒙蒙的鹹陽城牆。左手,下意識地隔着衣物,按在胸口的位置。那裏,青銅匣冰冷的輪廓異常清晰。
老儒生最後那抹解脫般的笑意,還有那雙燃燒着火焰的眼睛,反復在他腦海中閃現。那笑容,那眼神,像兩把無形的錐子,狠狠戳擊着他長久以來用以封閉心靈的堅冰。
助紂爲虐…遺臭萬年…滅絕文脈…
這些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意識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手上沾染的,不僅僅是血,還有別的東西。一種沉重得讓他幾乎窒息的東西。
懷中的青銅匣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內心的劇烈波動,那股冰冷的寒意不再僅僅是外在的刺激,而是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纏繞着他的心髒。飲血千年…方得救贖…老者嘶啞的話語再次回響。
他猛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劇痛傳來,卻無法驅散心頭的寒意和那抹詭異的笑意。
下一個犯人已經被拖了上來,是一個嚇得癱軟如泥的年輕人,涕淚橫流,哀嚎求饒。
監刑官不耐煩的催促聲再次響起:“磨蹭什麼!荊墨!”
荊墨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轉過身。臉上的表情重新變得如岩石般冷硬,深潭般的眼眸裏,所有的波瀾被強行壓下,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他邁步向前,走向新的目標,走向那灘即將被新血覆蓋的暗紅。
只是這一次,他的腳步,似乎比之前沉重了半分。懷中的青銅匣,那冰冷的觸感,如同一個烙印,一個詛咒,一個無聲的拷問,深深烙在了他的靈魂深處。刑場初試的鋒芒,已然沾染了無法洗刷的…困惑與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