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城西市,刑場。
空氣裏彌漫着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恐懼,壓得人喘不過氣。深秋的風卷過黃土台,揚起細小的塵粒,也卷起刑台邊緣浸透暗紅的布幔,獵獵作響。台下,黑壓壓的人群鴉雀無聲,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壓抑的啜泣在死寂中遊蕩。他們的目光,驚恐又麻木,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刑台中央那個單薄的身影上——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衣衫襤褸,背脊卻挺得筆直,那是六國貴族最後的倔強。
荊墨就站在這片死寂與腥風的核心。
他一身玄色勁裝,外罩暗沉銅甲,冰冷的金屬貼合着他年輕卻過分剛硬的軀體。腰間,一柄環首刀靜靜懸着,刀鞘烏黑,仿佛吸盡了周遭所有的光。他是大秦最年輕的鐵刑衛,帝國律法最鋒利的爪牙。年僅二十,手上沾染的血腥已足夠染紅渭水。
此刻,他面無表情,如同刑台上那塊被血反復浸透、又反復被烈日曬幹的頑石。只有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偶爾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瀾,像投入石子的死水,瞬間又歸於沉寂。職責,便是他的鐵律。憐憫?那是早已被刑場上無數雙絕望眼睛磨滅的奢侈品。
監刑官尖利的聲音刺破沉悶:“時辰到!行刑!”
荊墨動了。
步伐沉穩,落地無聲,只有甲葉摩擦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屬刮擦聲。他走到老者面前,居高臨下。老者渾濁的雙眼抬起來,沒有哀求,只有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甚至,嘴角還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是對這暴虐的世道?還是對他這把即將落下的屠刀?
荊墨的心,被那眼神刺了一下,很輕微,卻真實存在。他強迫自己屏蔽所有雜念,右手穩穩握上刀柄。冰冷的觸感瞬間傳導全身,壓下了那絲不合時宜的漣漪。他緩緩抽刀。
刀身狹長,弧度流暢,寒光凜冽,映出他年輕冷峻的臉,也映出台下無數張驚惶的面孔。
就在刀鋒即將離鞘的刹那,變故陡生!
那本已引頸待戮的老者,不知從何處爆發出一股驚人的力氣,枯瘦如柴的手閃電般探出,死死攥住了荊墨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讓荊墨這久經訓練的鐵刑衛也一時掙脫不開!
“小郎君…” 老者的聲音嘶啞得像破舊風箱,卻帶着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渾濁的雙眼死死盯着荊墨,仿佛要將某種烙印刻進他的骨髓,“此匣…飲血千年…方得…救贖…莫負…莫負…”
話音未落,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被猛地塞進了荊墨空着的左手!
那是一個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青銅匣子。匣身遍布難以辨識的扭曲紋路,似鳥非鳥,似獸非獸,透着一股洪荒般的蒼涼與詭異。入手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着指尖直沖心脈,仿佛握住的不是金屬,而是萬載玄冰。
荊墨瞳孔驟縮!
他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東西。更詭異的是,就在他下意識想甩脫這燙手山芋時,老者緊握他手腕的力量驟然消失,身體軟軟向前栽倒。
幾乎是本能,荊墨手中剛剛出鞘半尺的環首刀順勢揮落!
“噗!”
刀鋒切入骨肉的悶響,是刑場上最熟悉的聲音。熱血如泉,噴濺而出。幾滴滾燙的鮮血,不偏不倚,落在了荊墨左手的青銅匣上。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暗沉無光的青銅匣,接觸到鮮血的瞬間,匣身那些扭曲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微微亮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幽藍光芒,轉瞬即逝!更讓荊墨渾身汗毛倒豎的是,匣子表面傳來一股微弱的、但異常清晰的吸力!那幾滴溫熱的鮮血,竟如同被無形的海綿吸收,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在冰冷的青銅表面留下幾道極淡的溼痕,隨即蒸發。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着荊墨的手臂蔓延全身,比深秋的風更刺骨。
他握刀的手依舊穩定,穩穩回鞘。動作幹淨利落,依舊是那個令人生畏的鐵刑衛。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緊貼着的青銅匣,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方才那瞬間的詭異,已在他堅固如鐵的心防上,撬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台下的人群爆發出壓抑已久的驚呼和哭喊。監刑官滿意地揮揮手,兩個穿着同樣玄色服色的鐵刑衛上前,面無表情地拖走了老者的屍身,在黃土上留下兩道蜿蜒的暗紅。
荊墨站在原地,左手緊握着那冰冷的青銅匣,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匣子表面的寒意源源不斷,仿佛握着一塊來自九幽之下的寒冰。他低頭,看着匣身上那些暗沉詭異的紋路,老者嘶啞的遺言在耳邊回蕩:“飲血千年…方得救贖…”
救贖?他一個雙手沾滿血腥的劊子手,何談救贖?這邪異的匣子,究竟是福是禍?
“荊墨!” 一聲冷硬的呼喚打斷了他的思緒。
是伍長王賁,一個臉上帶着刀疤的粗豪漢子,此刻眼神銳利地掃過他緊握的左手。“發什麼愣?收拾幹淨!待會兒還有一批!” 他的目光在荊墨緊握的左手上停留了一瞬,帶着審視。
荊墨心頭一凜,迅速將青銅匣塞入懷中緊貼胸口的暗袋。冰冷的金屬隔着薄薄的衣物貼上皮膚,那股寒意似乎能凍結血液,卻又奇異地帶來一種詭異的清醒感。
“是,伍長!” 他沉聲應道,聲音聽不出任何波瀾,轉身走向刑台邊緣的武器架,拿起水桶和刷子,開始沖刷台上那灘刺目的鮮紅。水混着血,流淌下來,滲入幹渴的黃土地。
他機械地重復着動作,每一次揮動刷子,都像是在沖刷自己麻木的靈魂。懷中的青銅匣冰冷依舊,像一塊烙鐵,燙在他的心上。方才老者眼中那抹近乎解脫的平靜和嘲諷,還有那臨死前塞來的詭異匣子,如同鬼魅的藤蔓,悄然纏繞住他。
飲血的匣子…救贖…這荒唐的世道,哪有什麼救贖可言?他不過是帝國機器上一枚染血的齒輪。可這冰冷的觸感,這吸血的詭異,又是什麼?
荊墨抬起頭,望向高遠灰蒙的鹹陽城天空。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着,仿佛隨時會砸落下來,將這片浸透血淚的土地徹底埋葬。秋風卷過刑場,帶着濃烈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氣息,也吹動了他鬢角幾縷散落的黑發。
他握緊了手中的刷柄,指節再次泛白。心頭那絲被撬開的縫隙,悄然滲入了深秋的寒意,還有一絲對這個冰冷匣子、對這血染世道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