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十七分,林悅的帆布鞋碾過青石板路上的一片梧桐葉,枯葉邊緣卷成波浪狀,像被歲月啃噬過的痕跡。她停下腳步,抬手把帆布包往肩上拽了拽,包裏裝着她的寶貝畫具——一支用了三年的炭筆、半塊快磨平的橡皮,還有一本邊緣磨得發白的素描本。
“就是這兒了。”她低聲對自己說,眼睛亮了亮。
眼前是條藏在市中心老城區裏的小巷,名叫“回字巷”。名字由來沒人說得清,只知道巷子像個被揉皺的紙團,七拐八繞地纏在幾棟爬滿爬山虎的老樓中間。此刻陽光斜斜地從巷子盡頭的天空漏下來,在灰牆白瓦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影,牆角的青苔綠得發油,幾株不知道是誰種的月季從斑駁的院牆上探出來,粉白的花瓣沾着午後的熱氣,連風都帶着點甜絲絲的懶意。
林悅選了塊靠牆的石階坐下,石階被幾代人磨得光滑,坐上去溫溫的。她翻開素描本,指尖劃過前幾頁的畫:有清晨菜市場蒸騰的熱氣,有雨天公交車窗上蜿蜒的雨痕,還有隔壁樓那個總坐在陽台上澆花的老奶奶。每一頁都帶着生活的溫度,就像她這個人,永遠對這些細碎的美好抱着十二分的熱情。
“先畫牆角的月季吧。”她咬着炭筆杆想,目光落在那叢探出院牆的花上。花瓣的弧度要柔一點,陰影得跟着陽光的角度走,還有牆頭那幾塊鬆動的磚,得畫出歲月的粗糙感。
炭筆在紙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林悅的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在眼瞼上投出一小片陰影,神情專注得像在進行什麼神聖的儀式。她畫畫有個習慣,不喜歡用鉛筆打稿,總覺得炭筆的黑色更直接,能抓住光影最鮮活的瞬間。筆尖遊走間,粉白的花瓣漸漸在紙上立起來,連花瓣上被蟲咬過的小缺口都沒放過。
巷子裏很靜,偶爾有騎自行車的老人慢悠悠晃過,車鈴叮鈴鈴響一串,又很快被巷子吞掉。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抱着皮球跑過,看見林悅的畫,停下腳步歪着頭看了半天,脆生生地說:“姐姐,你畫得好像呀!”
林悅抬頭沖她笑,露出兩顆小小的梨渦:“謝謝你呀,小妹妹。”
小姑娘咯咯地笑,抱着皮球跑遠了,辮子上的紅綢帶在風裏飄成一小團火苗。林悅看着她的背影,在畫的角落添了個小小的皮球影子,心裏暖烘烘的。
她想起三天前,畫廊的老板王姐拍着她的肩膀說:“小悅啊,你的畫有靈氣,但缺個主題。要是能攢出一組有故事的系列畫,我幫你申請個小畫展試試?”
“真的嗎?”當時她眼睛瞪得溜圓,差點把手裏的調色盤摔了。
舉辦個人畫展,是林悅藏在心裏最亮的星。她爸媽是普通的工薪階層,供她讀完美術學院已經花了不少力氣,畢業後她沒去擠那些光鮮亮麗的設計公司,而是找了份在畫室教小朋友畫畫的兼職,剩下的時間就揣着畫具在城市裏晃蕩,像只收集光影的蝸牛。她總覺得,那些藏在高樓大廈縫隙裏的老時光,才是最該被畫下來的東西。
“主題……就叫‘城市褶皺裏的光’吧。”林悅對着素描本小聲說,指尖在“回字巷”的牆面上敲了敲。這條巷子,還有那些散落在城市各個角落的老街道、舊建築,不就像城市被時光揉出的褶皺嗎?而光落在上面的樣子,就是生活藏起來的溫柔。
她越畫越投入,連太陽悄悄西斜都沒察覺。巷子裏的光影慢慢變了模樣,原本斜斜的光線變得沉了些,把牆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巨人伸展開的手臂。空氣裏開始有晚飯的香味飄過來,誰家的抽油煙機嗡嗡地響,還有人在遠處的陽台上喊孩子回家吃飯,聲音穿過巷子,被磨得軟軟的。
“該畫巷子深處的老門了。”林悅舔了舔有點幹的嘴唇,抬眼看向巷子盡頭。那裏有扇斑駁的朱漆門,門環是銅的,被磨得發亮,門楣上還殘留着模糊的磚雕,像是牡丹花紋。陽光剛好落在門中央,把門板上的裂紋照得像一張細密的網。
她調整了一下坐姿,炭筆剛要落下,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風停了。
剛才還懶洋洋吹着的風,不知什麼時候突然沒了動靜,連巷子裏的月季花瓣都僵在半空,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空氣變得異常安靜,連抽油煙機的聲音、遠處的叫喊聲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在耳朵裏咚咚地響。
“怎麼回事?”林悅皺起眉,抬頭看天。
這一看,她的呼吸猛地頓住了。
原本應該是橘紅色的晚霞,此刻卻透着一種詭異的紫色。不是晚霞那種溫柔的紫,而是像墨水裏摻了鐵鏽,沉甸甸地壓在天上,連太陽都變得模糊不清,像個被蒙上磨砂玻璃的燈泡。更奇怪的是,天空好像在……扭動?
就像有人把一塊藍色的布揉皺了,又硬生生往兩邊扯,空氣裏能看到淡淡的波紋,從天空中央向四周擴散,帶着一種低沉的嗡鳴,不是耳朵聽到的,而是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震動。
林悅的心跳瞬間亂了節拍,她下意識地想站起來,腿卻有點發軟。她看到巷子裏的光影開始扭曲,剛才還清晰的牆影變得像融化的糖漿,慢慢糊在地上;那扇朱漆門的輪廓也在晃動,門環上的光忽明忽暗,像個眨眼的鬼火。
“是幻覺嗎?”她用力眨了眨眼,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嘶了一聲。不是幻覺。
嗡鳴聲越來越響,天空的紫色越來越深,中央的波紋扭成了一個旋渦的形狀,邊緣泛着細碎的白光,像碎玻璃拼出來的圓。空氣裏的震動越來越強,她手裏的炭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素描本也跟着滑落, pages 被風吹得譁譁亂翻,卻怎麼也飛不出那片詭異的寂靜。
突然,旋渦中央爆發出一道刺眼的白光,不是陽光那種溫暖的亮,而是冰冷的、帶着穿透力的光,瞬間鋪滿了整個巷子。林悅下意識地抬手擋住眼睛,指尖縫隙裏,她看到巷子盡頭的朱漆門開始變得透明,門後的景象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色彩,像被打翻的調色盤。
更可怕的是,一股強大的吸力從漩渦那邊傳來,像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了她的胳膊,要把她往漩渦裏拖。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腳在青石板上打滑,帆布包從肩上滑下來,畫具撒了一地,那支用了三年的炭筆滾到牆角,被扭曲的光影吞噬了。
“救命!”林悅終於喊出聲,聲音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細弱得像蚊子叫。她拼命抓住身後的牆壁,手指摳進牆縫裏的青苔,指甲縫裏塞滿了溼冷的泥土。
但那股吸力越來越強,像有個黑洞在拉扯着她的每一根骨頭。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腳下的石板路開始變得透明,能看到下面涌動的、五顏六色的光流,像岩漿,又像星河。
“不……”她絕望地想,視線開始模糊。她看到自己的素描本被吸力卷起來,飛向天空的旋渦,封面上她寫的“城市褶皺裏的光”幾個字,在白光中瞬間化爲烏有。
最後一眼,她看到巷口跑過一個模糊的人影,好像是剛才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正回頭好奇地看她。然後,那道白光徹底淹沒了她。
意識消失的前一秒,林悅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我的畫展……還沒辦呢。
身體像墜入了失重的深海,四周是冰冷的、流動的光,沒有上下左右,沒有時間流逝,只有耳邊持續不斷的嗡鳴,還有一種陌生的、帶着鐵鏽味的氣息,鑽進鼻腔裏。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她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像從高處摔在地上,五髒六腑都錯了位。劇痛中,她聽到了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好像是……玻璃?
然後,世界陷入了徹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