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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沈硯修大婚的第三年,他從宮外帶回個巫族少女。
少女叫巫月棠,說自己能通神卜未來。
她稱後宮陰氣纏骨,會折損沈硯修未來的帝王氣運,女眷們必須用“刮骨驅陰”。
此刻,皇後李錦舒正伏在地上,磕了整整九十九個響頭,額角滲出血珠。
“殿下,求您發發慈悲,我母親她年紀大了,經不起這樣折騰啊!求您讓巫姑娘住手!”
李錦舒聲音顫抖,眼淚大滴大滴滑落,目光死死盯着不遠處那口銅缸。
銅缸裏的血水還在冒着熱氣,母親半邊身子泡得皮開肉綻,手臂被扯開一道口子,露出陰森森的白骨。
就在方才,李錦舒的母親按例進宮省親,剛踏入宮門,便被巫月棠攔下。
巫月棠說她母親身上帶着宮外的“濁陰”,定會沖撞龍氣,必須刮骨驅陰。
沈硯修頓了頓,看着磕頭磕到滿臉血污的的李錦舒,眼底摻了絲猶豫。
就在這時,巫月棠走了過來,“陛下,陰氣入體最是難纏,李夫人此刻看着奄奄一息,卻是‘陰氣’在往外逃呢。再等片刻,便能清幹淨了。”
李錦舒抬頭,雙眼紅得像要滴血,她顧不上額頭還在往下淌的鮮血,伸手指着巫月棠,字字泣血:
“我母親都快不行了,你還在這裝神弄鬼!”
話音剛落,巫月棠竟紅了眼眶,轉身就要往外走:
“原來宮裏的人都這般不待見我,我一心爲陛下好,卻落得個裝神弄鬼的名聲,我這就回南疆去,再也不礙眼了!”
沈硯修見狀,眼底的猶豫消散,立馬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
“月棠,你別氣,皇後她只是急糊塗了,不是針對你,你爲我辛苦驅陰,我怎會讓你走?”
哄住巫月棠,他才轉頭看向李錦舒,語氣冷了下來:
“阿舒,鬧夠了沒有?月棠好心爲朕着想,你怎能這般污蔑她?快給月棠賠個不是!”
李錦舒僵住,怔怔地看着沈硯修。
他的模樣,明明和十年前那個替她擋下惡犬的少年,分毫不差。
可眼底的溫度、說話的語氣,卻陌生得讓她心慌。
記憶突然不受控地飄回從前。
那時沈硯修還是未封王的皇子,常借着“請教經義”的由頭,往丞相府的書房跑。
李錦舒坐在窗下讀書時,總能聽見他從門外進來的腳步聲。
兩人談詩輪賦,一見如故。
他怕春日桃花落得太急,會擾了她讀書的心思,便提前在樹下鋪好軟墊;
他怕夏日蚊蟲太過聒噪,會亂了她批注的思路,便守在她書案旁,手裏的蒲扇搖幾個時辰;
他怕冬日寒風凍着她的手,會影響她握筆寫字,便早早把她的手揣進自己懷裏焐熱。
十四歲那年南遊,兩人在鄉間遇了惡犬,他明明自己也怕得指尖發顫,卻還是死死把她護在身後,任由惡犬的牙咬進他的小臂。
也是那天,她攥着他的手,說長大後要嫁給他。
後來他們真成了少年夫妻。
大婚那日,有巫婆進言,要她折斷腳趾裹小腳,才能旺夫。
他半點不信,當場令人把巫婆拖出去處死,事後握着她的腳,說:“阿舒的腳,是用來走花路的,不是用來遭罪的。”
可誰能想到,不過短短三年,他就變了。
一個月前,沈硯修出宮巡查,歸時竟帶了個巫族少女回來。
那少女額間畫着朱紅咒紋,渾身透着股與後宮格格不入的野性。
那日,沈硯修對她說。
“阿舒,我愛上月棠了,巡查時我不慎墜崖,是她用南疆巫術護住我心脈,又在我身邊守了三天三夜,我才能平安回來。”
“往後後宮之事,便交由她掌理。不過你放心,皇後之位我會保着你,不會讓你失了體面。”
李錦舒僵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硯修,你忘了嗎?十四歲南遊你說要護我一輩子,大婚之夜你說只會對我好......那些小時候的誓言,你都忘了?”
他聞言,皺起眉頭:
“都過去了,提這些做什麼?我如今是皇帝,身邊多幾個人很正常,你別總揪着過去鬧。”
這話像一把冰錐,狠狠扎進李錦舒的心裏,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可她沒料到,更難受的事還在後面。
巫月棠獲掌宮之權後,瞧着她的陪嫁丫鬟不順眼,便以丫鬟“纏着舊年陰氣,會沖了殿下的福氣”爲由,直接把人拖去喂了野狗。
她的乳母陪在身邊多年,不過是勸了句“巫姑娘莫要太過張揚”,就被巫月棠扣上“身帶穢氣,恐害殿下”的名頭,活活剝了皮,屍體扔去了亂葬崗。
她在沈硯修面前辯過、鬧過,甚至摔了從前他送的玉佩。
可他只會冷着臉,說她無理取鬧,說她越來越不懂事。
直到今天,她的母親被人按在滾沸的銅缸裏,皮肉被燙得翻卷,血水泡滿了水面。
她才徹底明白,這些年的相守,不過是笑話。
就在這時,銅缸裏突然傳來母親淒厲的慘叫聲,瞬間將李錦舒從思緒裏拽了回來。
她瘋了似的掙開侍衛的手,撲到銅缸邊,看着母親血肉模糊的身子,心如刀絞。
“阿舒......娘不能陪你了......”
耳邊傳來微弱的氣息,下一秒,她母親的頭猛地一歪,手重重垂落,徹底沒了氣息。
“娘——!”
李錦舒的喊聲撕心裂肺,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生生撕裂,疼得她幾乎窒息。
眼淚混着血水往下淌,她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
再次睜開眼時,沈硯修正坐在床邊,指尖還搭在她的腕上,神色帶着幾分關切。
嗓子幹得發疼,她啞着聲問:“我娘......呢?”
沈硯修的手頓了頓,避開她的目光,“月棠說,你母親身帶‘濁陰’,若按尋常方式下葬,恐會影響國運。她提議天葬,眼下正在御花園執行,說這樣能保我氣運安穩。”
“天葬!?”
李錦舒猛地掀開被子,不顧身體的虛軟,踉蹌着往御花園跑。
剛轉過回廊,便看見不遠處的空地上,母親的遺體被放在石台上,幾只禿鷲正撲在上面啄食。
羽毛和血跡混在一起,刺得她眼睛生疼。
“住手!都給我住手!”
她瘋了似的沖過去,再也忍不住,揚手給了巫月棠一巴掌。
巫月棠捂着臉後退一步,眼眶瞬間紅了:
“你竟敢打我!沖撞了巫脈,是要遭天譴的!”
“不過我念在你不知情,還能救你——只要把你放進養蠱的陶罐裏,讓蠱蟲護着你過一夜,就能抵消天譴。”
不等李錦舒反抗,侍衛便走上前將她拖走,扔進了裝滿蠱蟲的陶罐裏。
沈硯修就站在不遠處,連眼角都沒往陶罐這邊掃一下,反而快步走到捂着臉的巫月棠面前,語氣是她許久沒聽過的急切:
“月棠,疼不疼?方才怎麼不躲開?”
他還抬手輕輕碰了碰巫月棠的臉頰,眼神裏的心疼,刺得李錦舒心口發寒。
黏膩的蟲身爬過皮膚,蝕骨的寒意裹住四肢。
劇痛下,她忽然想起先帝臨終前,給她的空白詔書。
那詔書能斷姻緣、解婚約。
意識即將消散之際,她想。
她李錦舒,要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