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夫人聞言,只是笑了笑,並未再多言。
她以前也知道蘇亦霜,深知她的性子,看着溫和,實則內裏極有主見,不是個能被三言兩語奉承住的人。
不然也不會因爲改嫁不改嫁的事情,在當初的京城鬧得沸沸揚揚。
不多時,宴客廳裏的氣氛愈發熱烈,鎮國公夫人估摸着時辰差不多了,便親自走到老太君身邊,笑吟吟地俯身道:“老太君,這會子日頭不烈,戲台子那邊也備好了,請您移步過去聽個熱鬧?”
老太君本就愛看戲,聞言頓時眉開眼笑,由着嬤嬤和鎮國公夫人一左一右地扶着,站起身來:“好,好,就去聽你們安排的好戲。”
主人家與主賓動了身,其餘的夫人們自然也紛紛起身,一時間,環佩叮當,衣香鬢影,衆人簇擁着老太君,朝着府邸深處的戲台行去。
這國公府的園子修得極好,一步一景,引得不少年輕姑娘和媳婦們低聲贊嘆。
待到了戲台下,各自落了座,老太君看着底下那些尚顯拘束的年輕面孔,便笑着擺了擺手:“我這老婆子愛聽個熱鬧,可拘不住你們這些小姑娘。園子裏景致不錯,想逛的就自去頑罷,不必都拘在這裏。”
這話一出,底下頓時鬆快了許多。
陸氏本還安靜地坐在蘇亦霜下首,聽聞此言,下意識地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婆母。
她也不過剛成親,還不習慣聽這些戲曲。
蘇亦霜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溫聲道:“你也去罷,同你那些相熟的姐妹們說說話,不必陪着我枯坐。”
陸氏臉上露出幾分意動,卻還是有些遲疑:“可是,母親您……”
“我在這裏陪着老太君和夫人們便好。”蘇亦霜的語氣依舊是溫和的,“去吧,別讓你的手帕交等急了。”
陸氏這才放下心來,站起身,又朝着蘇亦霜福了一福,方才提着裙擺,尋着幾個相熟的姑娘家去了。
就算成了親,也還是年輕,少不了喜形於色。
蘇亦霜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目光落在流光溢彩的戲台上,神色卻是一片平靜。
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傳來,她端着茶盞,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心思並未完全放在那出《與郎配》上。
正當台上唱到一出武生戲,鑼鼓喧天之際,一個眼生的丫鬟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後,壓着嗓子,極輕地喚了一聲:“豐夫人。”
蘇亦霜動作一頓,微微側過頭。
那丫鬟俯身低語:“夫人,那邊的回廊下,有位貴人想請您過去一敘。”
她說話時,朝着戲台左後方的一處抄手遊廊抬了抬下巴。
蘇亦霜順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見廊下燈影昏昧處,隱約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看清那人是誰後,她原本平和的眉宇間,幾不可察地閃過一絲冷淡與不愉。
又是她。
偏偏要挑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日子。
蘇亦霜心中沉了沉,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
她將茶盞放回案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在那喧鬧的鑼鼓聲中,微不可聞。
她可以不見,但到底是在鎮國公府,鬧出什麼動靜,丟的是兩家的顏面。
思及此,蘇亦霜終是壓下了心頭那份不快,對着那丫鬟極輕地點了點頭,而後對身旁自己的大丫鬟低聲吩咐了一句,示意她在此處看顧着。
做完這一切,她才斂了斂裙擺,站起身,跟着那引路的丫鬟一道,從人群的側後方悄然離去。
蘇亦霜被一路拉拽着,直到一處僻靜的抄手遊廊下才停住。
那人終於鬆了手,卻還兀自喘着氣,一雙眼緊緊盯着她,滿是責備與不解。
“我是你親娘!蘇亦霜,你如今是架子越發大了,不讓我們去伯爵府,連句娘都懶得叫了?”蘇張氏的胸口劇烈起伏着,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蘇亦霜垂着眼,看着廊外一叢開得正盛的秋菊,沒有說話。
這種質問,她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
自從她嫁人後又寡居,每次見面,母親總要將這番話翻來覆去地說上幾遍。
見她不搭腔,蘇張氏心裏的火氣更盛,卻又強壓了下去,換上一副自以爲和緩的語氣:“罷了,娘不跟你計較。下次年珏從書院休沐,你提前遞個信兒回來,我帶娟姐兒過去認認門,總不能親戚間生分了。”
蘇亦霜的目光終於從花上移開,落在了母親那張寫滿算計的臉上。
她心裏那股子涼意,像是被人從深井裏一桶桶地拎上來,澆得她四肢百骸都泛着冷。
她輕聲問:“去伯爵府做什麼?”
“做什麼?”蘇張氏像是等的就是這句話,聲音陡然拔高,“我是你娘,娟姐兒是你表外甥女,她喊你一聲姨母!長輩帶着小輩去府上拜見,天經地義!”
她頓了頓,迫不及待地將真正的目的和盤托出,語氣理所當然得近乎施舍:“我瞧着娟姐兒跟年珏的年歲正相當。
娟姐兒那孩子你也知道,命苦,從小沒娘。
我這個做姨婆的瞧着心疼,這才接到身邊來。
與其將來嫁給不相幹的外人,不如親上加親,給了你們伯爵府,豈不是天大的福分?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福分?
蘇亦霜幾乎要笑出聲。
娟姐兒是姨母家的表妹所出,姨母過世後,母親將人從江南接到京城,這份慈愛當時還惹得蘇家幾位嫂嫂頗有微詞。
如今看來,這份遠超親孫女的疼愛,不過是一場早就盤算好的投資。
“我不同意。”
三個字,不輕不重,瞬間堵住了蘇張氏所有未出口的話。
蘇張氏的眼睛倏地瞪圓,滿臉的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同意。”蘇亦霜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娟姐兒的婚事,輪不到蘇家來安排。她外祖母是過世了,母親也不在了,可她父親尚在,宗族俱全。這樁事,合該由她父親點頭,與我何幹?與你何幹?”
“你、你……”蘇張氏氣得渾身都開始發抖,伸出的手指哆嗦着,幾乎指到蘇亦霜的鼻尖上,“你這個白眼狼!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又像是積攢了全部的怨毒,聲音尖利得刺耳:“你姨母在世時是怎麼疼你的?吃的穿的,哪次少了你的?如今她的親外孫女遭了難,你就這麼鐵石心腸,非要眼睜睜看着她被她那個後娘推進火坑裏去?”
火坑?
蘇亦霜看着狀若癲狂的母親,面上沒有任何的波瀾。
在母親眼裏,由親生父親和宗族做主,堂堂正正地議一門親事,竟是火坑。
而讓她不明不白地以外甥女的身份住進伯爵府,圖謀一個不清不楚的親上加親,反倒是福分了?
她忍不住想冷笑。
真是多少年了,她母親還是這樣的自以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