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急診科走廊冰冷的燈光,像無數根鋼針,刺穿着視網膜。張警官和小劉的呼喊聲、醫生的嘆息聲,都仿佛隔着厚重的水幕,模糊而遙遠。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吞沒,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在一陣劇烈的搖晃和消毒水刺鼻的氣味中艱難地掙扎回現實。眼前是趙伯那張布滿溝壑、寫滿驚恐和絕望的臉,他粗糙的大手正用力拍打着我的臉頰。
“小俊!小俊!醒醒!你可不能再有事了!”趙伯的聲音嘶啞,帶着哭腔。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眩暈感依舊強烈,但意識總算勉強歸位。我發現自己躺在急診留觀區的一張硬板床上,右手臂的劇痛和麻木感更加清晰。陳銳…透析…天價費用…這些冰冷的詞匯瞬間塞滿腦海,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小銳…小銳呢?”我掙扎着想坐起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在…在裏面…”趙伯指着不遠處一間拉着簾子的搶救隔間,聲音哽咽,“醫生…醫生在給他做…做第一次透析…張警官…張警官籤的字…墊的錢…”
透析!已經開始了嗎?那冰冷的機器,已經接管了弟弟的生命?
巨大的恐懼和無力感再次襲來。我掙扎着下床,雙腿虛軟得像面條,全靠趙伯攙扶。我們踉蹌着走到那隔間的簾子外。簾子沒有完全拉嚴,透過縫隙,能看到裏面的景象。
陳銳躺在狹窄的病床上,臉色慘白得像一張被揉皺的紙,雙眼緊閉。一根粗大的、暗紅色的導管,從他的頸部靜脈(後來知道是臨時置入的透析導管)延伸出來,連接着旁邊一台發出低沉嗡鳴的、冰冷的機器。機器上的屏幕閃爍着各種復雜的曲線和數字,幾條透明的軟管裏,暗紅色的血液正被緩緩抽出他的身體,流經那台機器,再被輸回體內。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只有機器的嗡鳴和陳銳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他像一個被拆解後又勉強組裝起來的玩偶,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裏,任由那冰冷的機器循環着他賴以生存的血液。
趙嬸癱坐在隔間外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牆壁,雙手捂着臉,壓抑的哭聲從指縫間漏出,肩膀劇烈地抖動着。陳溪抱着芽芽,蜷縮在更遠處的塑料椅上,小小的身體緊緊縮成一團,把臉埋在妹妹的懷裏,不敢看那簾子後的景象。芽芽似乎也感受到了巨大的悲傷和恐懼,小聲地抽噎着。
張警官靠在對面的牆上,臉色蒼白,左肩的繃帶在深色警服下依舊顯眼。他緊抿着嘴唇,眼神死死盯着那台運轉的透析機,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警員小劉站在他旁邊,臉上也滿是沉重。
“張警官…”我嘶啞地開口,巨大的愧疚幾乎將我淹沒。又是他!又是他在最關鍵的時刻,用他的肩膀和信用,扛住了那足以壓垮我們的致命一擊!透析的費用!第一次的錢!
張警官聞聲轉過頭,看到我,眼神裏的凝重稍微緩和了一絲,但依舊沉重。“醒了?感覺怎麼樣?”他走過來,聲音低沉沙啞。
“我…沒事…”我艱難地搖頭,目光無法從簾子後的陳銳身上移開,“錢…多少錢…我…”
“現在不是談錢的時候!”張警官打斷我,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救命要緊!刑事被害人救助金我已經在加急申請了,但流程需要時間。老疤那夥人非法所得,法院那邊也會優先考慮受害人的民事賠償。這些以後再說!”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着我,“陳俊,你現在要做的是兩件事:第一,顧好自己的身體,你這手再惡化,就真廢了!第二,打起精神來!陳銳需要你!這個家需要你!別垮!”
他的話像鞭子,抽打在我麻木的神經上。是的,不能垮!弟弟還在那冰冷的機器上掙扎,芽芽還需要照顧,趙伯趙嬸已經瀕臨崩潰…這個家,不能再倒下一個人了!
就在這時,隔間的簾子被拉開,一個護士走了出來,手裏拿着幾張單據。“家屬!去繳費!第一次透析的費用和置管費、藥費,一共三千六百七十五塊三毛!”護士的聲音公式化,沒有溫度。
三千六百多!僅僅是一次!張警官毫不猶豫地接過單據,對小劉使了個眼色。小劉立刻拿着單據跑向繳費窗口。
看着小劉跑遠的背影,再看看簾子後毫無生氣的陳銳,巨大的債務陰影沉沉地壓下來,幾乎讓人窒息。張警官能墊付一次、兩次…但他不是銀行,他也有他的生活和責任。後續呢?那每周兩三次、可能伴隨終身的透析費用,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正在緩緩張開巨口。
張警官似乎看穿了我的絕望,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避開右臂),聲音壓得更低:“別想太多。走一步看一步。先把眼前這關過了。我聯系了林靜,她…應該也快到了。”
仿佛是爲了印證他的話,走廊盡頭出現了林靜的身影。她依舊穿着那件米白色大衣,步履匆匆,臉上帶着少見的焦慮。她先是看到了張警官和我,點了點頭,目光隨即投向那拉着簾子的隔間,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凝重。她沒有立刻走過來,而是先走到繳費窗口,低聲和小劉交談了幾句,然後拿出錢包。
過了一會兒,小劉拿着繳費憑證回來,對着張警官點了點頭。林靜這才朝我們走來。她的目光掃過我慘白的臉色和依舊滲血的右手紗布,眉頭緊蹙。
“張警官,陳銳的情況…醫生怎麼說?”她直接問道,聲音帶着急切。
張警官沉重地復述了醫生的診斷:慢性腎衰竭急性加重,必須立刻規律透析,否則生命危險。以及那令人絕望的費用預期。
林靜靜靜地聽着,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那份沉重的悲憫更加清晰。她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簾子後那台發出低沉嗡鳴的機器和陳銳瘦小的身影。
“費用…是最大的問題。”她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張警官的救助金和未來的賠償,是遠水。透析…等不了。” 她頓了頓,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這樣,陳銳前期最關鍵、最不穩定的這段時間,透析的費用…我先墊着。” 她的話音剛落,趙嬸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又被巨大的羞愧淹沒。趙伯也震驚地看着她。
“林太太!這…這不行!我們已經欠您太多了!”趙嬸的聲音帶着哭腔的嘶啞。
“這不是欠。”林靜的語氣異常平靜,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這是借。和之前的藥錢一樣,算我借給你們的。以後有了張警官那邊的救助金、賠償金,或者…等你們緩過氣來,再慢慢還。” 她特意強調了“借”字,維護着這個家庭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尊嚴。“眼下,救命要緊。什麼都沒有活着重要。”
活着。這個最簡單也最奢侈的願望。林靜再次用她冷靜而強大的方式,在這萬丈深淵的邊緣,投下了一根更粗壯的、名爲“借”的浮木。它依然無法帶我們上岸,但它給了陳銳活下去的可能,給了我們一個喘息、掙扎、尋找出路的時間窗口。這根浮木,價值千金,沉重如山。
“另外…”林靜的目光轉向我,“你的手,不能再拖了。市二院骨科有個專家,我托人聯系了,明天帶你過去看看。感染深入肌腱和神經,再耽誤下去,就不是功能恢復困難的問題,可能整個手臂都保不住!”
保不住手臂?!這個消息如同另一記重錘!我下意識地看向自己那只被層層包裹、卻依舊散發着腐敗氣息和持續劇痛的右手。廢掉已經是最壞的預期,如果連手臂都…巨大的恐懼讓我渾身冰冷。
“還有芽芽的救助申請,”林靜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個文件袋,“資料我幫你們整理補充了一部分。社區那邊張警官打過招呼了,他們同意先開個困難情況說明。市兒童醫院那邊,我也聯系了呼吸科的主任,他答應明天下午給芽芽加個號,做一次免費的基礎評估和肺功能檢查,補開一份權威診斷證明。這些材料齊了,申請成功的概率會大很多。” 她將文件袋遞給趙嬸。
她像一個精密而高效的指揮官,在最短的時間內,爲我們這個瀕臨崩潰的家庭,在醫療、經濟、程序這三個最致命的戰場上,同時開辟了幾條極其狹窄卻真實存在的生路。爲陳銳爭取到延續生命的可能,爲我保住手臂爭取最後的機會,爲芽芽爭取到一個相對穩定的未來保障。
巨大的、混雜着感激、羞愧、無力和一絲微弱希望的復雜情緒,在胸腔裏翻江倒海。我們何德何能,承受這樣的幫助?那冰冷的八千塊玻璃債務尚未償還,如今又疊加了林靜墊付的天價透析費和可能的手術費…這份“借”來的恩情,沉重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卻又像黑暗中的氧氣,維持着我們活下去的最後一絲氣息。
“謝謝…謝謝您…林太太…”趙嬸泣不成聲,緊緊抓着那個文件袋,如同抓着最後的希望。
林靜微微搖了搖頭,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陳俊,明天上午九點,市二院骨科,別遲到。”她說完,又看了一眼隔間內還在進行透析的陳銳,眼神深處那份沉重的悲憫揮之不去,然後轉身離開了,依舊是那從容而決絕的背影。
張警官也因爲有緊急公務需要處理(盡管傷未痊愈),叮囑了我們幾句,留下小劉暫時幫忙照應,也匆匆離開了。
急診大廳的喧囂似乎被隔絕開來,只剩下我們一家,守着那台維系陳銳生命的冰冷機器。機器的嗡鳴聲,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陳銳的第一次透析持續了四個多小時。當機器停止嗡鳴,護士拔掉導管,用紗布按壓住他頸部的傷口時,他依舊在昏睡,但臉色似乎有了一點點難以察覺的、極其微弱的變化——那死灰般的青白中,似乎透出了一絲極其淡薄的生氣?也許是錯覺。
他被推回了留觀區。醫生說,第一次透析後,他體內的毒素被清除了一部分,但身體會非常虛弱,需要密切觀察,並且必須盡快安排下一次透析(通常隔一天就需要)。費用…林靜墊付的,已經包含了接下來幾次的預存。
我們無法在醫院久留,芽芽需要相對穩定的環境,工棚裏也還有微薄的家當。在確認陳銳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後,張警官安排小劉開車將我們送回了那個冰冷漏雨的工棚。
回到工棚,氣氛依舊沉重,但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改變。絕望依舊如影隨形,但林靜墊付的透析費、爲我聯系專家、爲芽芽打通申請通道,這三條生路的開辟,像三根微弱的支柱,暫時撐住了這個即將徹底崩塌的屋頂,留下了一個極其狹小的、可以喘息的空間。
趙伯不顧腳踝的劇痛,默默地生起了爐子,燒上熱水。趙嬸拿出林靜之前送來的、一直舍不得吃的掛面,煮了一鍋清湯寡水的面糊糊,給每個人盛了一小碗。食物的熱量,微弱地溫暖着冰冷的腸胃和更冰冷的心。
陳溪抱着芽芽,小聲地給她講着林靜送的那只毛絨兔子的故事。芽芽含着陳溪藏起來的一顆水果糖,在姐姐懷裏安靜地聽着,偶爾發出細微的咿呀聲。
我坐在木箱上,看着爐子裏跳躍的微弱火苗,感受着右手臂那持續不斷的、深入骨髓的劇痛。明天,市二院骨科。保住手臂…這可能是我最後的機會了。林靜墊付的透析費是弟弟的命,而我…也必須爲這個家保住最後一點勞動的可能。哪怕這只手已經殘廢,哪怕它只能做最微末的工作,我也必須抓住它!
活下去。每一步都踩在荊棘上,每一步都沾着血和債。但此刻,在這冰冷漏雨的工棚裏,在爐火微弱的光亮中,在清湯面糊的熱氣裏,在芽芽偶爾的咿呀聲中,在陳銳暫時平穩的呼吸裏(雖然代價巨大)…這個破碎的家庭,正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在絕望的深淵邊緣,艱難地維持着一種名爲“活着”的平衡。
---
第二天,在市二院骨科專家診室。
頭發花白、神情嚴肅的老教授仔細檢查了我潰爛流膿、腫脹發紫的右手臂。他翻看着之前的病歷(社區衛生院和市二院急診的),又仔細查看了傷口深處肌腱和神經的受損情況(通過一個小探針的探查,痛得我差點暈厥),眉頭越鎖越緊。
“拖得太久了!”老教授放下探針,語氣嚴厲中帶着惋惜,“感染深入肌腱和尺神經,肌腱粘連嚴重,部分神經外膜受損,功能基本喪失。而且…你看這裏,”他指着傷口深處一處顏色發黑的組織,“這裏已經有輕微的壞死跡象了!”
壞死?!我的心猛地一沉!
“現在必須立刻手術!”老教授的語氣斬釘截鐵,“清創!徹底清除壞死組織和膿液!鬆解粘連的肌腱!探查修復受損的神經!這是保住你手臂和殘留功能的唯一機會!再拖下去,壞死範圍擴大,或者感染入血,就不是保手的問題,是保命的問題了!”
手術!又是手術!費用!又是天價的費用!
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我。林靜已經墊付了陳銳的透析費,我怎麼能再開口?張警官的救助金還沒批下來…我下意識地想縮回手。
“費用的問題,林女士已經跟我打過招呼了。”老教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語氣稍微緩和,“她預存了一部分手術押金。你先辦住院,準備手術!越快越好!至於後續…等術後恢復情況再說!” 他雷厲風行,立刻開了住院單和手術通知單。
林靜!她竟然連這個都提前安排好了!那份沉甸甸的、如同大山般的恩情,再次壓得我喘不過氣,卻也帶來了一種絕處逢生的、滾燙的暖流。
沒有時間猶豫和感激。我幾乎是麻木地辦理了住院手續,被推進了術前準備室。剃掉手臂的毛發,冰冷的消毒液一遍遍擦洗,換上病號服…恐懼和對弟弟、對芽芽、對這個家的擔憂交織在一起,讓我渾身冰冷,控制不住地顫抖。當麻醉面罩扣下來的那一刻,意識沉入黑暗前,我腦海中最後閃過的,是陳銳躺在透析機旁的慘白面容,是芽芽含着糖的懵懂小臉,是趙伯拄着拐杖的佝僂背影,是趙嬸無聲的淚水,是陳溪抱着毛絨兔子的驚恐眼神…還有,林靜那張平靜而悲憫的臉。
手術持續了三個多小時。當我在劇烈的疼痛中醒來時,右臂已經被厚厚的石膏和繃帶固定住,懸掛在胸前。麻藥退去,傷口處傳來一陣陣鑽心剜骨般的劇痛,比手術前更加猛烈,每一次心跳都牽扯着神經,冷汗瞬間浸透了病號服。但老教授的話在耳邊回響:手術很成功,清創徹底,壞死組織清除,肌腱鬆解了,受損的神經也做了修復和包裹…手臂,保住了!剩下的功能能恢復多少,就看術後復健和造化了。
術後恢復是另一場煎熬。每天換藥時揭開紗布,看着那被切開又縫合的、依舊紅腫不堪的傷口,感受着消毒藥水帶來的刺痛;右臂被石膏固定,生活完全無法自理,連吃飯、上廁所都需要護工或掙扎着用左手完成;持續的疼痛和低燒消耗着本就虛弱的體力。
林靜來過一次,放下一些營養品和換洗衣物(不知她如何得知我的尺碼)。她詢問了手術情況,叮囑我安心養傷,陳銳那邊她會盯着費用。她的目光在我打着厚厚石膏的手臂上停留片刻,眼神裏那份沉重的悲憫依舊清晰,但什麼也沒多說,停留片刻便離開了。她的冷靜和效率,像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了廉價的同情,只留下實際的幫助和一種沉重的、共擔苦難的責任感。
幾天後,在張警官的親自陪同下,趙嬸帶着芽芽去了市兒童醫院。有了林靜和張警官的雙重“面子”,加上社區開的困難證明,流程異常順利。呼吸科主任親自給芽芽做了詳細的檢查,確診了中重度持續性哮喘,並開具了權威的診斷證明和規範的長期治療方案建議書。這些寶貴的材料,連同林靜幫忙整理的其他文件,被緊急遞交到了那個慈善基金會。
等待結果的日子同樣煎熬。但至少,芽芽的哮喘有了更明確的診斷和更規範的控制方案(雖然藥還是靠王老板藥房的“成本價”和林靜時不時的接濟)。
陳銳在規律透析(費用由林靜墊付)和藥物支持下,情況暫時穩定了下來。雖然依舊虛弱不堪,臉色蒼白,但那種瀕死的灰敗氣息減弱了。他開始能喝下一點流質食物,偶爾能在透析後短暫地清醒一會兒。他的眼神依舊空洞,充滿了對那冰冷機器的恐懼和對未來的茫然,但至少,生命體征平穩了。每周三次,他都要被趙伯(腳傷稍好)和趙嬸攙扶着,或者由張警官安排的車接送,前往醫院,接受那數小時如同酷刑般的血液淨化。每一次透析回來,他都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昏睡很久。但趙嬸說,他不再像最初那樣嘔吐得那麼厲害了,這已經是天大的好轉。
我的傷口在緩慢愈合,拆線後,進入了漫長而痛苦的復健期。在康復醫生的指導下,我每天都要進行數小時枯燥而痛苦的練習:用左手輔助,嚐試活動那幾根僵硬如木棍的手指,拉伸粘連的肌腱,刺激麻木的神經。每一次微小的活動都伴隨着撕裂般的劇痛和巨大的沮喪。恢復的過程緩慢得令人絕望,醫生直言不諱,功能能恢復到生活自理(比如自己吃飯、穿衣)就算不錯,想恢復勞動能力(尤其是需要精細操作的),希望渺茫。但我別無選擇。爲了能自己吃飯,爲了能幫趙嬸擰個毛巾,爲了那渺茫的、未來可能找到一份僅需單手工作的希望,我必須堅持下去。汗水、淚水混合着疼痛,成了復健的常態。
這段時間,張警官成了連接我們與外界最重要的橋梁。他傷愈歸隊後,第一件事就是全力推動陳銳案件的進展。老疤一夥罪證確鑿,案件進展迅速。張警官也多次爲我們爭取,最終,那筆數額有限的刑事被害人特困救助金終於批下來了!雖然對於陳銳長期的透析費用來說只是杯水車薪,但它像一場及時雨,緩解了林靜墊付資金的部分壓力,也讓我們在巨大的債務陰影下,稍微喘了一口氣。
同時,關於芽芽的好消息也終於傳來——她的慈善救助申請,經過漫長的審核和等待,最終通過了!基金會將承擔芽芽未來一年內指定哮喘控制藥物的大部分費用!這個消息,像一道真正的陽光,穿透了工棚厚重的陰霾,第一次在這個苦難的家庭裏,點燃了真實的、帶着淚光的喜悅!趙嬸抱着芽芽又哭又笑,趙伯布滿皺紋的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極其微弱的笑容。陳溪開心地跳了起來,把那只毛絨兔子舉得高高的。芽芽雖然懵懂,但也感受到了家人的喜悅,咯咯地笑了起來,雖然笑聲依舊帶着細微的哮鳴音。
救助金和芽芽的醫藥費減免,像兩股微小的活水,注入了這個幾乎幹涸的家。雖然陳銳的透析費用依然像懸頂之劍,雖然我的右手恢復遙遙無期,雖然我們依舊擠在漏雨的工棚,無家可歸,但至少,最致命的壓力得到了些許緩解。趙伯拖着還未痊愈的腳踝,在張警官的介紹下,找到了一份在附近工地看夜門的活。錢很少,但至少能買點米面油鹽。趙嬸則接了些附近工廠剪線頭、粘紙盒之類的零碎手工活,雖然一天下來眼睛酸痛,手指磨破,賺的錢還不夠買一盒好點的藥,但那份“靠自己雙手掙一點是一點”的感覺,讓她麻木的臉上多了一絲生氣。
陳溪主動承擔了更多家務。她學着用左手幫我換藥(雖然笨手笨腳),學着熬更稠一點的粥,學着哄芽芽吃藥。那只毛絨兔子成了芽芽最好的夥伴,也成了陳溪在恐懼和疲憊時的精神慰藉。
我也在復健之餘,開始用那只能勉強活動的左手,嚐試摸索着做一些事情。幫趙嬸整理剪好的線頭,用笨拙的姿勢掃地,甚至嚐試着用左手和殘廢的右手配合,極其困難地練習寫字——爲了將來可能需要的籤名,或者…一份極其微末的工作申請。
生活,依舊沉重得像拖着千斤枷鎖前行。每一天都伴隨着疼痛、疲憊和對未來的深深憂慮。陳銳每一次透析時蒼白的臉,都提醒着我們這份“活着”的昂貴代價。我右手每一次復健帶來的劇痛和挫敗感,都像在嘲笑我的無能。漏雨的工棚在雨季裏變得更加潮溼陰冷,黴味揮之不去。芽芽的哮喘在天氣變化時依舊會發作,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牽動着所有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