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2點,“極光網吧”的換氣扇發出垂死的嗡鳴。煙霧凝成渾濁的藍灰色雲團,在低矮的天花板下翻涌。劣質煙味、汗酸味、還有幾十台機器超負荷散發的焦糊味,擰成一股粗糲的繩子,勒住林深的喉嚨。他縮在網吧最深處——C區27號機,一個被承重柱陰影吞沒的角落。這裏鍵盤缺了“F5”鍵,鼠標墊磨穿了右下角,露出底下黏膩的膠層。唯一的光源是面前24寸曲面屏,幽幽藍光打在他幹裂的嘴角,像一捧凍住的火。
他敲了下回車,屏幕跳出猩紅提示:
【排位賽失敗】
【當前段位:熔岩廢土 III(第97.3%玩家)】
97.3%——意味着他是金字塔最底層的塵埃。
林深撕開最後一桶“骨湯霸主”泡面。塑料叉子刺破封膜時,油星濺到泛黃的鍵盤上。他下意識用袖口去擦,袖口早被磨出毛邊,洇開一片更深的油漬。
“操...” 他低罵一聲,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鐵。
抬頭時,視線撞上對面牆壁。一張巨大的《零度紀元》全球總決賽海報覆蓋了黴斑:銀色獎杯“歸墟聖杯”懸浮於星空,下方是去年奪冠的韓國戰隊“泰坦王朝”。隊長“泰坦”(Titan)身穿黑金戰服,眼神如刀鋒劈開鏡頭,左手虛擬神經手套流淌着冰藍色數據流——那是頂級外設“神諭之手”,售價頂林深三年網吧通宵費。
海報右下角,有人用馬克筆塗鴉了一行小字:
“仰望星空?先看清腳下的屎!”
林深捏扁了泡面桶。
他拔下鼠標——一個漆皮剝落的國產雜牌,滾輪卡着幾縷灰塵。這是三年前在二手市場花30塊淘的“戰友”,左鍵已出現雙擊失靈。剛才輸掉的關鍵團戰,就因爲鼠標突然連點,他的角色多放了個無效技能。
“老夥計,你也撐不住了?” 他摩挲着鼠標側翼的劃痕。那裏刻着一道淺溝,是去年被醉酒混混用酒瓶砸鍵盤時刮傷的。當時他死死護住鼠標,後背挨了三腳。
神經末梢突然傳來針扎似的刺痛——這是《零度紀元》玩家特有的“僞痛感”。遊戲的高擬真神經反饋系統,會讓角色受傷時玩家對應肢體產生微弱電流刺激。林深甩了甩左手,廉價外設加劇了這種副作用。
直播間的雙重煉獄
“叮!” 屏幕右下角彈出推送:
【泰坦王朝隊長Titan直播沖分!神級操作教學!】
鬼使神差地,林深點開鏈接。
超清畫質瞬間吞噬了他的屏幕。Titan的視角裏,角色“湮滅刀鋒”在槍林彈雨中騰挪,每一次滑步都精準卡在子彈軌跡0.1秒的縫隙間。彈幕瀑布般沖刷:
“這走位是人類???”
“神經同步率起碼95%!怪物!”
“開盤了下注了!Titan這局能拿幾個五殺?”
突然,畫面切入慢鏡頭回放——Titan操控刀鋒凌空旋身,躲開三發狙擊彈的同時,甩出的鏈刃如毒蛇纏住敵方機甲頸部!“喀嚓!” 機甲頭顱被絞斷的金屬音效炸響耳際,林深後背竄起一層冷汗。
“看好了,” Titan的韓語經過AI翻譯,冰冷如機械,“廢物才需要隊友。”
彈幕瞬間癲狂:
“神諭!!!”
“給跪了!這操作能進年度TOP10!”
一條彩色彈幕突兀地刺入:
“首頁推薦那個‘淵默’直播笑死爹了!玩個輔助被當野怪刷!這種垃圾也配打職業?”
林深猛地攥緊手指。指甲陷進掌心,鈍痛壓過了神經的灼燒感。那個被公開處刑的“淵默”...正是他昨天用全部積蓄報名參賽的線上ID。
老周與生鏽的獎杯:“小子,包夜到點了。” 沙啞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網吧老板老周佝僂着腰,手裏攥着塊掉毛的抹布。他左腿有點瘸,走路時拖出刺啦的摩擦聲,像砂輪磨着生鐵。
林深沉默地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十元紙幣。
老周沒接錢,渾濁的眼珠掃過屏幕上定格的Titan:“羨慕?”
“...他很強。”
“強?” 老周嗤笑一聲,抹布重重擦過林深手邊的泡面油漬,“知道Titan一天訓練費夠買我這破店幾個嗎?知道人家背後有多少分析師、營養師、心理師伺候?” 他指向牆角堆積如山的泡面箱,“你拿什麼比?拿命?”
林深攥着鼠標沒說話。
老周忽然彎腰,從櫃台底下摸出個東西——一個蒙塵的方形小獎杯,底座刻着“華東網吧聯賽S3 冠軍”。“看見沒?” 他拇指蹭掉獎杯上的灰,“十五年前,老子也‘強’過。”
獎杯邊緣的鍍金早已剝落,露出底下鏽黑的鐵皮。
踏出網吧時,天剛泛起死魚肚般的灰白。冷風卷着早市垃圾的餿味灌進衣領。林深把凍僵的手塞進褲兜,指尖觸到一枚冰涼的硬幣——是昨天買泡面找零的五毛錢。
他回頭。
網吧霓虹招牌“極光”的“光”字瞎了一只眼,只剩“極…吧”在霧氣裏抽搐。玻璃門上,Titan的海報被晨光割裂,冠軍獎杯的尖端恰好刺穿“淵默”二字。
神經末梢又一陣刺痛襲來。
但這次,痛感裏混進一絲奇異的熱流。Titan絞殺機甲的畫面在腦海閃回:鏈刃切入金屬關節的0.2秒前,刀鋒有一個微不可察的屈膝蓄力——那是他在幾十次慢放回放中捕捉到的細節。
他忽然蹲下,撿起半截粉筆頭,在潮溼的水泥地上畫了個歪扭的符號:
∞
《零度紀元》裏,這個符號代表“神經超載”,是頂級選手才能駕馭的雙刃劍。
“老周...” 他盯着地上漸漸被污水洇開的無限符號,低聲自語,“命...也不是不能賭。”
晨霧中,少年呵出的白氣撞碎在冰冷的“極...吧”燈牌上,像一粒星火墜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