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書記的字,寫得真有水平。只是不知道,這一筆下去,寒的是多少一線同志的心?”
趙瑞龍的聲音平淡,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剖開了祁同偉用疲憊和蕭索僞裝出的硬殼。
祁同偉的身體猛地一僵,那雙狼一般的眼睛死死鎖住趙瑞龍,肌肉瞬間繃緊,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來。他沒有去看那份文件,而是審視着眼前這個憑空出現的年輕人。對方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風衣,那副從容不迫的姿態,都與這片破敗的家屬院格格不入。
他是誰?他怎麼會知道這份文件?他的目的是什麼?無數個問題在祁同偉的腦中炸開,讓他本能地將對方劃入了“敵人”的範疇。這是權貴子弟的又一次戲弄嗎?
“你是誰?”祁同偉的聲音沙啞,帶着壓抑的怒火和極度的警惕。
趙瑞龍沒有回答,只是將目光從文件上移開,落在了祁同偉的膝蓋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我只是一個路過的人,恰好聽說了一個故事。”他向前走了一步,壓低了聲音,那聲音仿佛帶着魔力,清晰地鑽進祁同偉的耳朵裏,“聽說我們岩台市的緝毒英雄,準備去漢東大學的操場,用自己的膝蓋,去換一個所謂的前途。”
轟!
祁同偉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這是他內心最深處、最屈辱的秘密!是他剛剛才下定的決心!這個念頭如同毒蛇,啃噬着他最後的驕傲,而現在,卻被一個陌生人赤裸裸地撕開,暴露在寒冷的夜風裏。
他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發燙,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恥感和被窺破的恐慌,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男人的膝蓋,跪天,跪地,跪父母。”趙瑞龍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像兩把尖刀刺入祁同偉的靈魂深處,“不應該跪給權力,更不應該跪給一個你不愛的女人。”
這一句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了祁同偉內心最脆弱的地方。他所有的掙扎、不甘、痛苦和即將要做的妥協,都在這一刻被這句話擊得粉碎。
是啊,他可是孤鷹嶺上和毒販槍戰,身中三槍都沒有倒下的祁同偉!他怎麼能去跪?
祁同偉的呼吸變得急促,胸膛劇烈起伏,那雙赤紅的眼睛裏,狼性與屈辱在瘋狂交戰。
趙瑞龍看着他幾乎要崩潰的神情,知道火候到了。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制作精良的名片,遞了過去。
“尊嚴,有時候比前途更值錢。”
祁同偉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張帶着一絲溫度的卡片,冰冷僵硬的身體傳來一絲異樣的觸感。
“如果你改變主意了,就打這個電話。”趙瑞龍收回手,轉身拉開車門,“記住,趙家,能給你一個公平。”
說完,他坐進車裏,黑色的奧迪轎車沒有絲毫停留,平穩地滑入夜色,只留下祁同偉一個人,像一尊雕像般僵立在原地。
寒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祁同偉緩緩低下頭,看着手中那張只寫着一個名字和一個電話號碼的名片。
趙瑞龍。
這個名字他聽說過,省委趙立春副省長的兒子,一個聲名狼藉的紈絝子弟。
可剛才那個人的眼神,那份洞悉一切的銳利和直擊人心的言語,絕不是一個紈絝能擁有的。
他到底想幹什麼?
祁同偉捏緊了名片,堅硬的紙張邊緣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裏。他抬頭望向長途汽車站的方向,那條路在夜色中顯得那麼黑暗、漫長,仿佛通往一個無盡的深淵。
去,還是不去?
跪下,就能得到梁璐,得到他夢寐以求的晉升,從此平步青雲。
不跪,他將繼續被梁群峰死死按在這個小小的司法科裏,英雄的功勳將被塵封,才華將被磨滅,直到他徹底認命。
可是……“男人的膝蓋,不應該跪給權力,更不應該跪給一個你不愛的女人。……”
那句話,像魔咒一樣在他耳邊回響。
……
省城京州,省委大院。
趙瑞龍回到家時已是深夜。客廳裏只留着一盞昏黃的壁燈,母親爲他溫在鍋裏的排骨湯還散發着絲絲熱氣。
前世今生,他從未感受過這種深夜歸家有人等候的溫暖。趙瑞龍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讓他守護這個家的念頭更加堅定。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輕手輕腳地走上二樓,父親趙立春的書房還亮着燈。
他知道,父親在等他。
趙瑞龍調整了一下呼吸,推開了那扇厚重的實木門。
書房裏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和紙墨味,趙立春正坐在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後,戴着老花鏡審閱文件。聽到聲音,他抬起頭,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人心。
“回來了?”趙立春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爸。”趙瑞龍走到書桌前,沒有說任何多餘的廢話,直接將那份從岩台帶回來的文件復印件,輕輕放在了桌上。
趙立春瞥了一眼,扶了扶眼鏡,拿了起來。
書房裏一瞬間變得寂靜無聲,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隨着目光掃過那句用紅筆劃出的批示——【該同志雖有功,但個人主義突出,建議多加磨煉,暫緩提拔。】
他緩緩摘下眼鏡,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發出的“篤、篤”聲,像是重錘敲在人的心上。
“爸,梁書記的手,伸得太長了。”趙瑞龍的聲音冷靜而清晰,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沒有提祁同偉有多可憐,也沒有說自己有多想幫他,而是直接從政治的角度切入。
“爲了他女兒的一點私情,就能公然踐踏一個九死一生換來一等功的緝毒英雄。今天他能用這種手段壓一個祁同偉,明天,他就能用同樣的手段,來拿捏我們趙家提拔起來的人。”
趙瑞龍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我們保下祁同偉,表面上是幫他個人,實際上,是在給漢東省的某些人立一個規矩!”他的眼中閃爍着與年齡不符的銳利光芒,“這個規矩就是——漢東省,到底是黨在管幹部,還是他梁家的後花園?”
“我們出手,既能收獲一個未來必定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的幹將,又能敲山震虎,告訴所有人,他梁群峰,還不能在漢東一手遮天。一石二鳥。”
話音落下,書房再次陷入沉寂。
趙立春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審視的目光,重新打量着自己的兒子。
眼前的青年,眼神清澈而狠厲,邏輯清晰,言語間帶着一股運籌帷幄的政治家才有的殺伐果斷。這還是那個只知道飆車泡妞、惹事生非的混賬兒子嗎?
巨大的驚喜與欣慰,如同潮水般涌上趙立春的心頭。他一直以爲自己這個兒子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沒想到,一夜之間,竟仿佛脫胎換骨!
但他沒有表現出來,身爲一個老練的政客,他必須考校這份“成長”的成色。
“哦?”趙立春身體微微前傾,手指停止了敲擊,不動聲色地問道:“說得好聽。那你說,該怎麼保?我直接下個文件,把他提上來?那就是公然和梁群峰撕破臉,爲了一個不相幹的小科員,不值得。”
這是一個陷阱,也是一個考驗。
如果趙瑞龍的回答是硬碰硬,那說明他還只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
趙瑞龍卻笑了,他等的就是這個問題。
“爸,硬碰硬是下策。我們要保他,還要保得讓他梁群峰說不出半個不字,甚至還要捏着鼻子承認我們做得對。”
他胸有成竹地說道:“很簡單。您讓省公安廳牽頭,組織一個‘全省政法系統英雄事跡報告團’,讓這位祁同偉同志,擔任主講人,在全省巡回演講。”
趙立春的眼睛瞬間亮了。
“我們不提拔他,我們先捧他!把他捧成全省、乃至全國青年幹警學習的榜樣和典型!讓他頭頂光環,讓他成爲我們漢東政法系統的一面旗幟!”
趙瑞龍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激昂。
“到時候,他祁同偉,就是您趙省長親手樹立起來的英雄旗幟。梁書記再想動他,就不是在打壓一個普通科員,而是在打壓省委省政府樹立的典型,是在公然對抗省委的決議!他敢嗎?”
“等報告會開完,全省上下都知道了有這麼一個英雄。那時候,他的提拔就是順理成章,民心所向。誰敢攔,誰就是人民的罪人!”
“啪!”
趙立春猛地一拍桌子,不是憤怒,而是極致的興奮!
“好!好一個‘英雄事跡報告團’!”他豁然站起,繞過書桌,走到趙瑞龍面前,激動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這個辦法,既把人保了下來,又把主動權牢牢握在了我們自己手裏,還反手將了梁群峰一軍!讓他吃了這個啞巴虧!”
他看着兒子那張年輕卻寫滿沉穩的臉,第一次由衷地感到驕傲。他親自走到茶台邊,拿起紫砂壺,給趙瑞龍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鐵觀音。
“瑞龍,你長大了。”
這杯茶,是父親對兒子最高的認可。
趙瑞龍接過茶杯,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暖意流遍全身。
第二天,陽光明媚。
趙瑞龍正在房間裏,電話突然響了。他拿起電話,一個嘶啞、疲憊,卻又帶着一絲決絕和重生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
“趙公子,我是祁同偉。”
電話那頭的人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選尊嚴。”
趙瑞龍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