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的泥沼裏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對各種陰私手段早已了如指掌。
他的鼻子,比獵犬還要靈敏。
就在穆無垢倒酒的那一瞬間,他聞到了。
聞到了隱藏在濃鬱酒香之下的,若有似無的、帶着情欲味道的、甜膩的香氣。
是合歡散。
而且,是宮中秘制的、藥性最烈的那一種。
沈在野的眸光,在那一瞬間冷了下去,結了一層薄冰。但他的臉上,依舊掛着溫和的笑意。
他端起酒杯,修長的手指摩挲着冰涼的杯壁。
周圍的喧囂在這一刻都離他遠去。
他看着杯中澄澈的酒液,腦中是有電光石火閃過。
合歡散……
太子費盡心機,不是爲了讓他當衆出醜。
這種藥,需要一個女人來解。
一個身份足夠貴重,能讓他身敗名裂,萬劫不復的女人。
誰?
一個個名字在他腦中閃過,又被一一否決。
朝中大臣的女兒?不夠分量。
宮裏的妃嬪?太子沒那麼大的膽子。
那還能是誰……
一個名字,如同一道驚雷,在他腦中轟然炸響。
姜桃花!
趙國那位即將前來和親的公主!
算算時間,她的儀仗,最遲明日,就會抵達都城!
所有零碎的線索,在這一刻,被瞬間串聯起來,構成了一個完整而惡毒的陰謀。
太子先用合歡散讓他中招,再派人將剛剛抵達京城、立足未穩的姜桃花“請”來太子府,制造一場“偶遇”的假象,然後將他們二人鎖在同一個房間裏。
等到藥效發作,他神志不清……
到時候,太子會做什麼?
他會帶着滿朝文武,或許還有趙國前來護送的使臣,甚至那位尚未定下、卻極有可能成爲姜桃花未來夫婿的皇子,一起“恰巧”路過,然後“無意”中撞破這樁驚天醜聞。
大周的左相,在太子府裏,玷污了前來和親的趙國公主!
這罪名,足以讓他死上一萬次!
沒有人會相信他是被陷害的。
姜桃花是趙國最受寵的公主,代表的是趙國的顏面。她受辱,就是趙國受辱。爲了平息趙國的怒火,父皇別無選擇,只能將他這個左相交出去,任由處置。
屆時,他沈在野,將不再是權傾朝野的左相,而是一個天下唾罵的無恥之徒。
他所有的權勢,所有的謀劃,都將化爲泡影。
而太子穆無垢,則兵不血刃地除掉了自己最大的政敵,甚至還能在趙國使臣面前賣個好,博一個“主持公道”的美名。
一箭雙雕。
好一個毒計!
一瞬間,一股冰冷的寒意從沈在野的脊椎骨,一路攀升到後腦。
冷汗,瞬間浸溼了他的內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黏膩的涼。
他端着酒杯的手,穩如磐石,沒有一毫的顫抖。
他的臉上,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甚至還對着滿臉期待的太子,微微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容裏,再沒有溫度。
他終於明白,孟蓁蓁那句“一番美意”裏,究竟藏着怎樣的深意。
那個女人……
她竟然早就看穿了太子的整個布局。
她坐在深宅大院裏,卻有一雙能洞察天下的眼睛,將朝堂上這些男人的陰謀詭計,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是在試探,也不是在警告。
她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一個他差點就一腳踏進去的、萬劫不復的深淵。
沈在野的心頭,第一次對那個他從未正眼瞧過的女人,生出了……感激。
一種極其復雜、混雜着驚異、審視,還有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敬佩。
他,欠了她一條命。
太子府的酒宴依舊歌舞升平,絲竹之聲靡靡,舞女們的腰肢軟得像沒有骨頭,水袖飄飛間,香風陣陣,醺人欲醉。
穆無垢舉杯,臉上是志得意滿的笑意,那笑容裏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興奮,是已經看到了獵物掉進陷阱的場景。他看着對面的沈在野,眼神熱切得要燙傷人。
“左相,今日這酒,可還合心意?”
穆無垢的聲音比平時高亢,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即將大功告成的激動。
沈在野端着那杯盛滿了陰謀與殺機的酒,指節穩定,不見半分顫抖。
他甚至抬眸,對上了太子那雙亮得嚇人的眼睛,唇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一如往常般溫和疏離。
“殿下的酒,自然是天下最好的酒。”他輕聲應道,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包裹在溫潤外表下的內裏,是怎樣一片翻江倒海的冰冷殺意。
孟蓁蓁……
那個女人……
他從未想過,自己這條命,有朝一日會被一個他棄之如敝履的女人救下。她不僅看穿了太子的全盤計劃,甚至用一種近乎施舍的姿態,漫不經心地提點了他一句。
她圖什麼?
夫妻情分?別開玩笑了。他們之間連陌生人都不如。
他沈在野身敗名裂,對她這個右相之女,按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可她偏偏就這麼做了。
或許,她只是爲了保住自己相府夫人的臉面!
“左相喜歡便好!”
穆無垢大笑起來,親自爲他斟滿,“來,你我君臣,今日定要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沈在野的眸色沉了沉。
太子這是怕他中途離席,讓這場“好戲”無法開場。
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一閃而過的譏誚與寒芒。那杯晶瑩的酒液在他手中輕輕晃漾。
想看他沈在野身敗名裂?想讓他成爲你登上皇位的墊腳石?
穆無垢,你還太嫩了。
他將酒杯湊到唇邊,做出飲酒的姿態,實則用寬大的袍袖作掩,酒液順着袖口,悄無聲息地滑落,浸入地毯,未留痕跡。
“殿下盛情,臣,卻之不恭。”
他放下空杯,臉上浮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醉意”,眼神也開始變得有些迷離,真的被那合歡散的藥力所影響。
穆無垢見狀,眼中的喜色更濃。
成了!沈在野已經喝下去了!
接下來,只要等藥效完全發作,再等城外的人將姜桃花“送”過來……
他已經看見,沈在野衣衫不整地撲向那位高貴的趙國公主,而自己則帶着父皇和文武百官,在最關鍵的時刻破門而入。
到那時,一切都將塵埃落定。
沈在野看着太子的表情,心中冷笑。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多待一刻,就多一分被看出破綻的危險。而且,他必須立刻派人去處理姜桃花那邊的事情。
那不僅是趙國的公主,更是他計劃中,用來牽制四皇子穆無暇的一枚重要棋子。這枚棋子,絕不能在此時此刻,因爲太子的愚蠢而出現任何差池。
他手肘撐在桌案上,揉了揉眉心,動作顯得有些遲緩,是真的頭暈目眩。
“殿下……臣,似乎有些不勝酒力了。”
他的聲音帶着含糊,是舌頭都大了,“怕是要……先行告退,免得在殿下面前失儀。”
穆無垢心中大喜,這正是藥效發作的前兆!他要的就是沈在野神志不清!
但他面上卻故作關切:“哎呀,左相這是怎麼了?可是本宮這酒太烈?”他一邊說,一邊給旁邊的內侍使了個眼色,“來人,快,扶左相去偏殿歇息片刻。”
這是要將他軟禁起來,等候女主角登場了。
沈在野心中明鏡似的,卻順着他的話,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身體微微踉蹌了一下。
“不必……勞煩殿下。”
他擺了擺手,腳步虛浮地朝外走去,“臣……自己回去便可……府上還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