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很快,傍晚的風帶着點涼意,從窗戶縫裏鑽進來,吹動了窗簾的邊角。林硯把最後一頁信紙撫平,放在桌上,台燈的光落在紙上,把那些潦草的字跡照得格外清晰。
她重新把所有信件整理了一遍,發現一個之前忽略的細節:大部分信件的日期都是1998年7月,從7月2日到7月14日,幾乎每天一封,但7月15日之後,就只有最上面那封寫着“老地方見”的信,再沒有後續記錄。
更奇怪的是,最後這封信的字跡和前面的不太一樣。前面的信雖然潦草,但筆畫有力,撇捺都帶着明顯的頓挫感,而這封“7月15日”的信,字跡輕飄飄的,像是握筆的人力氣不足,尤其是“見”字的最後一筆,拖得很長,末尾還有個不自然的墨點,像是筆尖在紙上停頓了很久。
“難道不是一個人寫的?”林硯皺起眉,把兩封信並排放在一起對比。燈光下,紙張的泛黃程度幾乎一樣,右上角的梅花圖案也分毫不差,但筆鋒的差異騙不了人。就像同一個人刻意改變了寫字的習慣,又或者……根本是另一個人寫的。
她拿起那本“先進工作者”筆記本,翻到1980年的日記部分。筆記本上的字跡工整沉穩,和信紙上的潦草字跡雖然風格不同,但某些字的起筆方式很像,比如“安”字的寶蓋頭,都是先寫左邊一點,再向右拉長,這應該是陳老先生的筆跡沒錯。可那封關鍵的約會信,確實透着股違和感。
窗外傳來幾聲狗吠,老小區的夜晚很安靜,連遠處馬路上的車聲都變得模糊。林硯看了眼時間,已經十一點多了,桌上的綠蘿在燈光下投下長長的影子,葉子還是蔫蔫的,但早上澆的水讓土壤變得溼潤,邊緣的黃葉似乎沒再擴大。
她起身想去倒杯水,剛走到廚房門口,突然聽見樓下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
“誰啊?”林硯愣了下。這個點會有人敲門?中介說過這房子的鄰居都是老人,睡得早,而且他剛搬來沒幾天,除了樓下的老太太,還沒認識其他人。
敲門聲停了幾秒,又響了起來,還是“咚、咚、咚”,節奏很慢,力道卻不輕,像是用指關節在敲木門。
林硯沒開燈,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往外看。樓道裏的燈壞了,一片漆黑,只能隱約看到樓梯口有個模糊的影子,看不清身形,也看不清臉,像是個佝僂的老人,背對着貓眼站在201門口。
“是張阿姨嗎?”林硯隔着門喊了一聲。樓下201的老太太姓張,早上還跟她聊過天。
門外沒回應,敲門聲也停了。林硯又等了幾秒,樓道裏靜悄悄的,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她正準備轉身,突然聽見樓下傳來“吱呀”一聲,像是201的門被打開了,接着是模糊的低語,聽不清在說什麼。
“可能是張阿姨忘帶鑰匙了吧。”林硯鬆了口氣,轉身去廚房倒水。水杯剛碰到嘴唇,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剛才透過貓眼看到的影子,明明站在302的門口,而不是201。
她手裏的水杯晃了一下,水灑在手腕上,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
剛才敲門聲明明是在三樓,她聽得清清楚楚,怎麼會變成201門口的影子?難道是自己聽錯了?
林硯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往下看。樓下的路燈亮着昏黃的光,張阿姨家的窗戶黑着燈,沒什麼異常。她又側耳聽樓道裏的動靜,除了自己的心跳聲,什麼都聽不到。
“可能是太緊張了。”他安慰自己,把水杯放在桌上,目光又落回那些信紙上。心裏的疑團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蕩開一圈圈漣漪。
她重新拿起那封7月15日的信,這次注意到信紙背面的印痕比其他信都深。她把信紙翻過來,用台燈照着仔細看,那些歪歪扭扭的印痕比之前更清晰了些,除了“槐樹下”和“等你”,還能辨認出兩個字:“水……漲……”
水漲?林硯想起老爺子說的1998年安河漲水的事。難道那天不僅陳老先生腿傷了,還因爲河水上漲,連赴約的路都被淹了?所以這封信根本沒送出去,他也沒能去成老地方?
她拿起手機,搜索“安河 1998年洪水”。屏幕上跳出不少新聞,其中一條標題寫着:“1998年7月中旬安河水位暴漲,沿岸低窪地帶被淹,槐安路路段積水達半米深。”
槐安路!林硯的心猛地一跳。小區門口的路就叫槐安路,離安河只有幾百米。新聞裏說7月15日那天水位最高,槐安路積水嚴重,車輛都無法通行。
如果陳老先生當時腿傷在家,而安女士要從別的地方來槐樹下赴約,很可能因爲積水被困在路上,甚至……出了意外?
這個念頭讓林硯後背發涼。她趕緊往下翻新聞,後面的報道提到洪水造成了幾處房屋倒塌,但沒有人員傷亡的記錄。她鬆了口氣,卻又覺得不對勁——如果安女士沒出事,爲什麼之後再也沒有聯系?陳老先生爲什麼會一直念叨“對不起人家”?
桌上的台燈突然閃爍了一下,燈光暗下去又亮起來,電流發出“滋滋”的輕響。林硯抬頭看了眼燈泡,老式的白熾燈,鎢絲在玻璃罩裏微微顫動。老房子的電路大概不太穩定。
她把信件和筆記本都放回木盒,準備鎖進抽屜,手指碰到那枚銅鑰匙時,突然想起抽屜裏的鐵盒。她打開鐵盒,拿出那幾顆糖衣開裂的藥片,對着燈光看。藥片很小,圓圓的,白色粉末暴露在外,散發着一股淡淡的、類似甘草的味道。
這到底是什麼藥?是治腿傷的,還是……別的病?
林硯打開手機手電筒,照亮藥片仔細看,突然發現其中一顆藥片的裂縫裏,夾着一點極細的紅色粉末,不像是藥片本身的顏色。她用指甲刮了一點下來,放在指尖捻了捻,粉末很細,沒有味道。
“這是什麼?”她皺起眉,心裏升起一絲不安。她把紅色粉末彈掉,把藥片放回鐵盒,突然覺得這盒子裏的東西越來越詭異。
就在這時,敲門聲又響了。
“咚、咚、咚。”
這次的聲音很清晰,就在三樓的門口,節奏和剛才一模一樣,緩慢而沉重。
林硯的心跳瞬間加速,她屏住呼吸,慢慢走到門邊,再次透過貓眼往外看。
樓道裏還是漆黑一片,但剛才那個模糊的影子不見了。他正覺得奇怪,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樓梯轉角處有個白色的東西一閃而過,像是人的衣角。
“誰?”林硯的聲音有些發緊。
門外沒有回應,但她能聽到輕微的、拖沓的腳步聲,從門口慢慢挪向樓梯,一步一步,很輕,卻帶着種說不出的詭異,像是有人穿着溼鞋在走路,鞋底摩擦地面發出“沙沙”的聲響。
腳步聲到了二樓和三樓之間的平台就停了,接着是一陣沉默,死一般的寂靜。
林硯握緊了拳頭,手心全是汗。她想開燈,又怕驚動外面的人;想報警,又覺得可能只是自己嚇自己。老小區的隔音不好,剛才的敲門聲樓下應該也能聽到,可張阿姨家一點動靜都沒有。
過了大概半分鍾,拖沓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往下走,一步一步,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一樓的方向。
林硯靠在門上,過了很久才緩過神來。她走到窗邊,撩開窗簾看樓下,路燈下空蕩蕩的,連只貓都沒有。但她清楚地記得,剛才透過貓眼,看到樓梯轉角的白衣角——那顏色很像老式的確良襯衫,和照片裏“安”穿的碎花襯衫布料很像。
這個念頭讓她頭皮發麻。她轉身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那張河邊的合影。照片上的“安”穿着淺色襯衫,站在陳老先生身邊,笑容燦爛。可剛才那個白衣角,總讓她聯想到不好的事情。
她突然想起信紙上的一句話:“傍晚去河邊走了走,水退了些。”這是7月14日的信,也就是約會前一天寫的。如果7月15日河水暴漲,她會不會在赴約途中去了河邊,然後……
林硯不敢再想下去。她把照片放回抽屜鎖好,走到床邊坐下,心髒還在砰砰直跳。窗外的風更大了,吹動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有人在窗外走路。
她突然注意到,那盆綠蘿的葉子不知什麼時候全都豎了起來,原本蔫蔫的葉片挺得筆直,連邊緣的黃葉都像是恢復了點生氣,但顏色卻透着股不自然的深綠,在燈光下泛着詭異的光。
而綠蘿的泥土裏,似乎插着什麼東西。
林硯走過去,蹲下身仔細看。泥土表面有個小小的凹陷,裏面插着半截白色的東西,像是……骨頭?還是什麼塑料碎片?她伸手想去拔,手指剛碰到泥土,突然聽見樓下傳來一聲淒厲的貓叫,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哐當”聲。
她嚇得縮回手,站起身看向窗外。樓下的路燈下,一只黑貓從張阿姨家門口竄出來,消失在黑暗裏,而張阿姨家的門,不知什麼時候開了條縫,裏面黑黢黢的,什麼都看不見。
林硯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趕緊關了台燈,摸黑爬上床,用被子蒙住頭,耳朵卻死死聽着外面的動靜。
樓道裏安安靜靜,沒有腳步聲,沒有敲門聲,只有風穿過窗戶的嗚咽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夢裏全是模糊的影子和拖沓的腳步聲,還有那封寫着“7月15日,老地方見”的信紙,在洪水裏漂浮着,越飄越遠。
天亮時,林硯是被陽光曬醒的。她猛地坐起來,發現自己昨晚居然沒關燈,台燈還亮着,只是光線已經變得很暗。
屋裏一切如常,窗簾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綠蘿安安靜靜地擺在窗台,葉子又恢復了蔫蔫的樣子,泥土裏也沒有什麼白色的東西,像是昨晚的一切都只是噩夢。
但桌上的信件還攤開着,那封7月15日的信放在最上面,背面的“水漲”二字在晨光裏清晰可見。
林硯走到門邊,打開門看了看。樓道裏的燈還是壞的,樓梯轉角空蕩蕩的,沒有白衣角,也沒有溼腳印。她往下看,201的門緊閉着,門口放着的簸箕還在,裏面的豆子已經挑完了。
“張阿姨?”她試探着喊了一聲。
屋裏沒回應。
林硯皺了皺眉,走下樓敲了敲201的門:“張阿姨,您在家嗎?”
門虛掩着,輕輕一碰就開了條縫。林硯推開門往裏看,屋裏拉着窗簾,光線很暗,一股淡淡的黴味飄了出來。
“張阿姨?”他又喊了一聲,邁步走了進去。
客廳裏空蕩蕩的,家具上蒙着布,桌上的收音機還開着,放着咿咿呀呀的戲曲,聲音很小,像是快沒電了。
而張阿姨,正坐在沙發上,背對着門口,一動不動。
“張阿姨,您沒事吧?”林硯走過去,剛想拍她的肩膀,突然看到沙發底下掉出來一樣東西——一枚銀色的徽章,上面刻着個模糊的“安”字。
和他盒子裏的那枚,一模一樣。
林硯的血液瞬間凍結了。她僵在原地,看着張阿姨的背影,突然發現她的頭發雖然也是銀白色,但長度和昨天看到的不一樣,而且她身上穿的衣服,是一件洗得發白的淺色襯衫,衣角露在外面,是那種老式的確良布料。
白衣角……
昨晚的腳步聲、敲門聲、樓梯轉角的影子……無數畫面瞬間沖進林硯的腦海。
沙發上的人緩緩轉過頭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角卻向上彎着,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她的手裏,捏着一張泛黃的信紙,上面用輕飄飄的字跡寫着:
“7月15日,老地方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