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凡界,

青嵐洲西南境,

靈草坡。

暮春的風總帶着股化不開的涼意,不像南方那樣暖得能催開枝頭的花,反而裹着山野深處的溼寒,卷過漫山枯槁的靈草時,像在翻動一床積了灰的舊毯。草屑被風扯得漫天飛,落在衣襟上、頭發上,帶着股若有若無的鐵鏽味 —— 不是鐵器生鏽的腥氣,是靈草枯死時特有的、像血凝固後的冷味,吸進肺裏都帶着扎人的涼。

張鵬靠在山洞門口那棵老槐樹上,指尖捏着株剛從石縫裏摳出來的狗尾巴靈草。這草以前是靈草坡最常見的 “硬骨頭”,哪怕旱季把土曬得裂成塊,它也能把根扎進石縫裏活下來,雨一淋就綠油油的,葉片上還會沾着晶瑩的露水。可現在,他指尖剛碰到葉片,那原本該泛着淺綠的草葉就像被烈火燎過似的,瞬間褪成死灰,輕輕一捏就碎成粉末,連帶着根須旁的土層裏,都纏着細小的黑色紋路,像蜘蛛網似的纏在根須上,涼得像冰碴子,沾在指腹上,半天都散不去那股冷意。

他低頭看着掌心的草灰,輕輕吹了吹,灰末順着風飄走,只留下指尖那點硌人的涼意。這已經是今天找到的第九株枯靈草了。從清晨天剛蒙蒙亮,他就扛着柴刀上山,沿着以前采靈草的老路走了整整三個時辰,翻過了兩道矮崖,鑽過了半人高的枯灌木叢,卻連半株能換錢的靈草都沒找到。往年這個時候,他的竹筐裏早就堆了半筐下品靈草,能去鎮上換兩斤糙米,再順便買一小包鹽,運氣好還能碰到藥鋪掌櫃處理陳貨,用便宜的價錢買些曬幹的靈草葉,煮水喝能緩一緩胸口的老毛病。

可現在,靈草坡徹底死了。

張鵬抬起頭,目光掃過眼前的山野。漫山遍野都是枯黃的草,像鋪了層厚厚的舊棉絮,連往年最熱鬧的溪谷旁,都看不到半株綠苗。遠處的矮崖上,以前常停着幾只灰雀,嘰嘰喳喳地啄食靈草籽,現在卻連鳥影都沒有;腳下的土地硬邦邦的,像塊被曬裂的泥巴,指甲摳下去都能感覺到土塊的堅硬,連條蟲豸鑽過的痕跡都沒有。整個靈草坡靜得可怕,只有風穿過枯草叢的 “沙沙” 聲,還有頭頂老槐樹的枯枝被風吹得 “嗚嗚” 響,像誰在暗處低聲嘆氣。

這棵老槐樹是他住到山洞後唯一的伴。樹幹得兩個人合抱才能圍住,樹皮皸裂得像老人的手掌,最深的裂痕能塞進半根手指,裏面還藏着他以前藏的幾顆野果核 —— 那是三年前剛逃到這裏時,偶爾能找到的野果,現在連野果樹都枯了,那些果核也成了念想。半枯的枝椏斜斜戳向鉛灰色的天空,枝頭上只掛着幾片皺巴巴的枯葉,風一吹就晃悠悠地往下掉,落在他的粗布衫上,像添了片灰。

他抬手摸了摸樹幹上的裂痕,指尖觸到粗糙的木紋,忽然想起三年前逃離小鎮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風,比現在更冷,吹得他滿是補丁的粗布衫獵獵作響,像面破旗。那天夜裏,他攥着空無一物的衣擺,沿着鎮外的小路拼命跑,身後是李大夫氣急敗壞的怒罵:“你這破壞別人家庭的雜種!永遠別再回來!” 還有鎮上人圍在一旁的指指點點,有人說 “這小子看着老實,沒想到這麼不知廉恥”,有人說 “趕得好,省得留在鎮上丟人現眼”。他不敢回頭,連停腳拿件外套的勇氣都沒有,只知道往前跑,直到跑不動了,跌坐在靈草坡的入口,才發現自己的褲腿被亂石刮破了,膝蓋上滲着血,胸口的舊疤也因爲劇烈奔跑而隱隱作痛。

那時候,他以爲靈草坡是絕境裏的生路,卻沒料到,五年後的今天,這裏也快成了絕路。

樹下的青石台上,擺着個豁口的陶碗。碗是他剛到這裏時,在溪邊撿到的,碗沿缺了個大口子,碗身上還沾着幾塊洗不掉的泥漬,卻成了他唯一像樣的家夥。碗底還沾着昨天喝剩的、帶着怪味的井水泥渣 —— 坡下的水井早就幹了,井台裂着道大縫,裏面積着些雨水,混着泥土,喝起來又澀又腥,他第一次喝的時候拉了整整一天肚子,現在卻也只能將就。

張鵬拿起陶碗,走到山洞後那處小小的水窪旁。水窪是去年夏天一場暴雨沖出來的,藏在幾塊大石頭後面,能擋住點風,所以還剩着點水。水很渾濁,能清楚地看到水底的泥渣和枯草根,他蹲下身,用陶碗輕輕舀了半碗水,水面晃了晃,沉下的泥渣又浮了起來,粘在碗壁上,像他這五年裏洗不掉的孤苦。他把碗舉到嘴邊,猶豫了一下,還是抿了一小口 —— 澀味順着喉嚨往下滑,帶着股土腥味,他強忍着沒吐出來,只覺得胃裏空蕩蕩的,更餓了。

身上的粗布衫已經穿了五年,是他從鎮上逃出來時唯一穿在身上的衣服。肘部的補丁疊着補丁,最裏面是王掌櫃以前給的舊布,外面又縫了兩層撿來的破麻袋片,針腳歪歪扭扭的,是他憑着記憶裏娘縫衣服的樣子縫的,邊緣已經起了毛,洗得發白的布料上,還沾着些洗不掉的草漬和泥點。沒有換洗的衣服,髒了只能在冷水裏搓兩把,晾在槐樹枝上,沒幹透就又得穿上,布料貼在身上涼得刺骨,尤其是胸口的舊疤處,一遇冷就像有根針在扎,隱隱作痛。

他低頭掀起衣襟,露出胸口那道猙獰的疤痕。疤痕從鎖骨下方一直延伸到腰腹,像條蜷縮的小蛇,是逃出來時摔在亂石堆裏留下的。當時血流了很多,他躺在地上疼得快暈過去,以爲自己要跟爹娘走了,卻沒想到最後還是撐了下來。這些年,這道疤就像個印記,提醒着他再也回不去的安穩,也提醒着他,他是個被小鎮拋棄的人。

“咳…… 咳咳……”

一陣冷風吹過,張鵬忍不住咳嗽起來,雙手趕緊按住胸口,指節泛白,連帶着絡腮胡都跟着顫抖。他的胸口有老毛病,是小時候摔下崖留下的,一到陰雨天或者受了涼,就會疼得厲害。以前在鎮上,王掌櫃還會幫他煮點靈草粥,用溫熱的手掌幫他揉按胸口,現在卻只能自己硬扛。疼得厲害時,他就找塊石頭,放在火上烤熱,然後捂在胸口,那點微薄的暖意,根本抵不過骨子裏的冷,更比不過心裏的孤苦。

他靠在老槐樹上,慢慢緩過勁來,摸了摸懷裏 —— 裏面藏着塊硬邦邦的雜糧餅,是昨天冒險去鎮外的荒地撿到的。餅已經放了兩天,硬得像塊石頭,上面還沾着泥土和枯草屑,他吹了吹,又用袖口擦了擦,舍不得拍掉上面的泥點。這是他今天唯一的口糧了,得留到晚上再吃,哪怕只啃一小口,也能撐撐肚子。

放眼望去,靈草坡上除了這棵老槐樹,再也看不到半點活物。沒有飛鳥停在枝頭,沒有蟲豸鑽過草叢,連往年最耐活的苔蘚,都在石縫裏枯成了灰。這五年,他就守着這片死寂,靠采靈草換糧,可從半年前開始,靈草就一天比一天少,到現在連半株能換錢的都找不到。鎮上他不敢去,只能偶爾在鎮外的荒地裏撿些別人丟棄的雜糧餅,或者挖點能吃的草根,運氣好能碰到幾只凍死的野兔,剝了皮烤着吃,那是他這五年裏最奢侈的飯食。

夜裏的山洞更難熬。沒有床,只有堆撿來的枯草,鋪在山洞的角落裏,上面還沾着些泥土和小石子,躺上去硌得慌。他裹着塊破舊的獸皮,是去年冬天從一只凍死的野狗身上剝下來的,皮毛早就掉得差不多了,邊緣爛得像碎布,根本擋不住寒風。夜裏溫度降下來,風從山洞的縫隙裏鑽進來,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他只能縮成一團,把腦袋埋進膝蓋裏,盡量保存點體溫。

有一次,他胸口的老毛病犯了,疼得他半夜醒過來,渾身冒冷汗,連呼吸都費勁。他想找塊烤熱的石頭,卻發現火早就滅了,山洞裏黑漆漆的,只有洞口透進來的一點月光,照在地上的枯草上,像鋪了層霜。那一刻,他忽然覺得特別孤單,比爹娘剛走的時候還孤單 —— 爹娘走了,至少還有回憶,可現在,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只能對着黑漆漆的山洞,聽着自己的心跳聲,一遍遍地想: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偶爾遠遠看到有修士來靈草坡采靈草,他會趕緊躲進山洞最深處,用枯草把自己蓋住,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他怕那些修士看到他,怕他們問起他的來歷,更怕他們像鎮上的人那樣,指着他的鼻子罵 “破壞別人家庭的雜種”。他知道自己沒做錯什麼,可李大夫的怒罵和鎮上人的指指點點,像根刺扎在他心裏,讓他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也不敢再出現在有人的地方。

“再這樣下去,冬天都熬不過……”

張鵬揉了揉幹癟的肚子,胃裏空得發響,像有只小老鼠在裏面亂撞,啃得他五髒六腑都疼。他抬頭看了看天,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好像隨時都會下雨。春天的雨又冷又綿,下起來就沒完沒了,到時候山洞裏會更溼,枯草會發黴,連撿來的雜糧餅都可能受潮變軟,再也吃不了了。

他把雜糧餅又揣回懷裏,小心地護着,生怕被風吹走或者掉在地上。剛想轉身回山洞,找些幹柴準備生火,風裏忽然飄來一陣微弱的痛哼聲。

那聲音很輕,像小貓被踩了尾巴似的,細弱卻清晰,在這死寂的靈草坡上,像落了顆暖石子,瞬間打破了他早已習慣的孤單。

張鵬的身體猛地一僵,停下了腳步。他屏住呼吸,仔細聽着 —— 風還在吹,枯草叢還在 “沙沙” 響,可那聲痛哼卻沒再傳來,好像剛才只是他的錯覺。

是聽錯了嗎?

他皺了皺眉,又站了一會兒,剛想轉身,那聲痛哼又飄了過來,比剛才更清晰了些,帶着點難以掩飾的疼意,像根細針,輕輕扎在他的心上。

這靈草坡早就沒了人煙,怎麼會有人聲?

張鵬攥緊了身後的柴刀,刀柄上的木紋被他磨得光滑,是爹娘留給他的念想,也是他在這荒坡上唯一的 “底氣”。他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慢慢往山坡左側走,腳下的枯草沒過腳踝,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土塊的堅硬,還有枯草被踩碎的 “沙沙” 聲,在空蕩的山野裏格外清晰,連他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走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前面出現了一片半人高的灌木叢。灌木叢的葉子早就枯了,枝丫上還掛着些去年的枯草,風一吹就晃悠悠地響。那聲痛哼,好像就是從灌木叢後面傳來的。

張鵬放慢了腳步,盡量讓自己的動作輕些,避免發出太大的聲音。他悄悄繞到灌木叢的側面,伸出手,輕輕撥開擋在前面的枯枝 —— 枯枝 “咔嚓” 響了一聲,在這安靜的環境裏格外刺耳,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來,握緊了手裏的柴刀。

當枯枝被撥開的那一刻,張鵬的呼吸忽然停了,手裏的柴刀差點掉在地上。

灌木叢後面,有個土坑,土坑不深,剛好能容下一個人蜷縮着。土坑中央,躺着個少年,像只被凍僵的青蝶,蜷縮在那裏,淡青色的衣袍被風掀起個角,露出細瘦的手腕,衣擺上沾着點暗紅的污漬,像是血跡,卻依舊幹淨得扎眼,和周圍灰敗的環境格格不入。

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比張鵬當年逃離小鎮時還小。臉頰肉乎乎的,像剛蒸好的白面饅頭,卻沒半點血色,泛着病態的蒼白,連唇瓣都透着淡青,一看就疼得厲害。他的短發剛到耳尖,發絲沾着草屑和泥土,卻依舊顯得乖巧,額角滲出的冷汗,順着臉頰往下流,滴在衣領上,暈開一小片溼痕。

他雙手死死按在胸口,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小肉窩都繃得緊緊的,連手腕上的青筋都隱約可見。每一次吸氣,他的肩膀都會跟着微微顫抖,像株被凍得發抖的青禾,喉嚨裏還會發出一聲細弱的痛哼,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呼吸,連喘氣都費勁。

張鵬蹲在灌木叢後面,看了好一會兒,心裏忽然軟了下來。這少年的模樣,太像當年的自己了 —— 孤孤單單一個人,受了傷,疼得厲害,卻沒人幫忙,只能自己硬扛。他想起自己十歲那年,爹娘剛走,他獨自去崖邊采靈草,腳滑摔了下去,也是這樣疼得縮在地上,以爲自己要活不成了,那種絕望和無助,他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你…… 你還好嗎?”

張鵬的聲音比預想中更輕,連他自己都沒察覺。他怕自己滿臉絡腮胡、扛着柴刀的模樣嚇到對方,趕緊把柴刀放在腳邊的枯草上,刀刃貼着地面,沒再碰它。他往前挪了兩步,盡量讓自己的動作看起來溫和些,避免讓少年覺得有威脅。

聽到聲音,少年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那是雙淡青色的眸子,像初春剛化的湖水,清澈得能映出人的影子,卻蒙着層霧,看起來有些模糊,連聚焦都要花上好久。當那雙眸子終於落在張鵬臉上時,少年的身體明顯抖了一下,往土坑深處縮了縮,肩膀繃得更緊了,眼底閃過一絲怯意,像只受驚的小貓。

可他沒有哭,也沒有大喊大叫,只是咬着唇,忍着疼,輕聲問:“你…… 你是誰?”

他的聲音很輕,帶着點剛睡醒的沙啞,還有難以掩飾的疼意,卻沒多少害怕,反而好奇地打量着張鵬,像只不怕生的小動物,連聲音都軟乎乎的,讓張鵬心裏的那點緊張,瞬間消失了大半。

張鵬放軟了語氣,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溫和些 —— 雖然他知道自己滿臉絡腮胡,笑起來可能更凶:“我叫張鵬,就住在前面的山洞裏,不是壞人。”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山洞方向,又指了指少年按在胸口的手,“你是不是胸口疼?我…… 我以前也有胸口疼的毛病,偶爾會冒點暖意,或許能幫你緩一緩。”

少年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掃過蒼白的臉頰,留下淡淡的陰影。他看着張鵬的絡腮胡,又看了看他放在腳邊的柴刀,忽然笑了笑,露出一對小小的虎牙尖,像道暖光劃破了周圍的灰敗,讓整個死寂的山坡都好像亮了些:“你看起來凶,說話卻挺軟的。我叫凌陽,胸口像堵了塊冰,又沉又疼,走不動路了。”

那笑容晃得張鵬喉結動了動,他忽然覺得,這少年的眼睛真幹淨,幹淨得像能洗掉他這五年裏積攢的灰。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看了看凌陽蒼白的臉,忽然想起自己胸口偶爾會冒的暖意 —— 那是他唯一能幫上忙的東西了。

“我胸口的暖意,或許能幫你化掉那股冰氣,” 張鵬指了指自己的衣襟,耳尖開始發燙,聲音帶着點不確定,“只是…… 隔着衣服的話,暖意可能傳不過去,要是你不介意,我解開衣服抱你,這樣能更管用些。”

說完這話,張鵬趕緊低下頭,盯着自己滿是補丁的褲腿,手指無意識地摳着布料上的毛邊。他知道這個請求太唐突了,他們才剛認識,連對方的來歷都不清楚,就這樣提出要抱對方,實在是不妥。可看着凌陽疼得微微發抖的模樣,聽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的滯澀,他實在沒法袖手旁觀 —— 他不想讓這個像青蝶一樣幹淨的少年,再嚐他當年的絕望。

凌陽愣住了,看着張鵬泛紅的耳尖,又看了看他結實的身形,沉默了一會兒。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按在胸口的手,指尖依舊泛着青,那股冰氣還在往骨頭縫裏鑽,疼得他連呼吸都覺得費勁。他抬起頭,淡青色的眸子裏滿是信任,輕輕點了點頭,聲音像裹了層暖糖,軟乎乎的:“麻煩你了,我信你。”

張鵬心裏一鬆,像卸下了塊大石頭。他深吸一口氣,慢慢伸出手,解開了自己粗布衫的帶子。帶子是用麻線編的,已經磨損得很厲害,解開時發出輕微的 “吱呀” 聲,在這安靜的環境裏格外清晰。他能感覺到凌陽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口的舊疤上,那目光裏沒有嫌棄,也沒有害怕,只有好奇,卻沒問什麼,這份默契讓他心裏一暖。

粗布衫被慢慢掀開,露出張鵬結實的上身。他的皮膚是常年在戶外活動曬出來的小麥色,上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疤痕 —— 除了胸口那道猙獰的舊疤,胳膊上還有幾道淺疤,是采靈草時被荊棘劃的,腰腹處還有塊褐色的印記,是去年冬天被凍出來的凍瘡。這些疤痕,都是他這五年孤苦生活的印記,卻在凌陽的目光裏,顯得不再那麼猙獰。

張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扶住了凌陽的胳膊。指尖剛碰到對方的皮膚,就感覺到一陣涼意 —— 像觸到了塊剛從冰水裏撈出來的溫玉,和自己粗糙、滿是老繭的手完全不同。凌陽的皮膚很軟,帶着點淡淡的涼意,手腕細得像一折就斷,讓張鵬忍不住放輕了力道,生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他。

“我扶你起來,你靠在我懷裏就好。” 張鵬輕聲說,慢慢將凌陽從土坑裏扶了起來。

少年的身子很輕,幾乎沒什麼重量,靠在張鵬懷裏時,像片羽毛落在了掌心。他下意識地往張鵬懷裏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把臉貼在張鵬的胸口,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像只找到了港灣的小船。

張鵬的胸口,忽然涌出一股暖意。

這股暖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強,不像平時那樣只是零星的溫熱,反而像被風吹旺的炭火,順着血液流遍全身,再從胸口往凌陽體內鑽。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暖意像無數根溫柔的小針,輕輕扎進凌陽的皮膚,順着他的血脈往下走,一點點驅散那股冰氣。

凌陽原本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了下來。他靠在張鵬懷裏,能清晰地聽到對方有力的心跳聲,“咚咚” 的,像安穩的鼓點,讓他覺得特別安心。胸口的冰氣在暖意的包裹下,慢慢開始融化,那股又沉又疼的感覺越來越輕,連呼吸都變得順暢了些。他悄悄攥緊了張鵬的衣襟,指尖碰到對方腰腹的舊疤時,心裏軟得發疼 —— 這道疤摸起來粗糙,邊緣還帶着點硬繭,一看就受過很重的傷,他能想象到,張鵬這些年,一定過得很辛苦。

張鵬能感覺到凌陽的身體在慢慢放鬆,他下意識地收緊手臂,把人護得更緊,像護着件稀有的珍寶。鼻間縈繞着少年身上淡淡的青草藥香,那是和靈草坡的鐵鏽味、泥土味完全不同的味道,清新又溫暖,像雨後的青草地,讓他心裏因孤苦生出的冷意,一點點被驅散了。

他低頭看着懷裏的少年,看着他蒼白的臉頰上慢慢有了點血色,看着他原本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忽然覺得,這五年的孤苦好像都有了意義 —— 如果不是守在這靈草坡,他就不會遇到凌陽,就不會有機會幫到這個像青蝶一樣的少年。

“不疼了,” 凌陽的聲音悶悶的,帶着點依賴,像剛睡醒的孩子,“你的暖意真暖和,像曬了一下午的太陽,連骨頭縫裏都暖烘烘的。”

張鵬的心跳更快了,他輕輕拍着凌陽的後背,指尖幫少年拂去衣擺上的草屑,動作輕得怕碰疼他:“再靠會兒,等你好點了,我帶你回山洞,那裏能避風,還有點幹柴,能生火取暖。”

凌陽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只是往張鵬懷裏靠得更緊了些,像只貪戀溫暖的小貓。

風還在吹,枯草叢還在 “沙沙” 響,可張鵬卻覺得,這靈草坡好像不再那麼死寂了。懷裏少年的體溫、淡淡的青草藥香,還有胸口不斷涌出的暖意,都讓他覺得,自己不再是孤單一人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夕陽慢慢沉了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淡淡的橘紅色。金色的陽光透過枯樹枝的縫隙,灑在兩人身上,像鋪了層薄紗,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疊在枯草地上,像再也不會分開的模樣。

凌陽慢慢從張鵬懷裏退了出來,他揉了揉胸口,臉上已經有了點血色,眼神也比剛才亮了些:“謝謝你,鵬兄,我好多了。”

張鵬趕緊攏上自己的粗布衫,系好帶子,耳尖燙得厲害,連脖子都泛着熱。他不敢看凌陽的眼睛,只能低着頭,假裝整理衣服:“沒事,能幫到你就好。”

凌陽卻忽然指着他的胸口,笑着說:“鵬兄,你的舊疤好像在發光。”

張鵬愣了一下,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 —— 果然,那道猙獰的舊疤周圍,泛着淡淡的暖光,像層薄紗裹着疤痕,和胸口的暖意呼應着,看起來特別神奇。他愣住了,這五年裏,他胸口的暖意雖然能緩疼,卻從沒出現過這樣的景象,連暖意都沒像今天這樣強烈過。

“這是…… 怎麼回事?” 張鵬喃喃自語,心裏又驚又奇。

凌陽摸了摸自己脖頸上的灰白色玉佩,玉佩也泛着淡淡的暖光,像顆小月亮掛在頸間,和張鵬舊疤上的光遙相呼應:“我娘說,這玉佩是家傳的,能認有緣人,剛才你抱我的時候,它就亮了,現在你的疤也亮了,說不定咱們是有緣人呢。”

張鵬抬起頭,看着凌陽眼裏的光,心裏忽然涌起一股陌生的熱意,連眼眶都有點發澀。他活了二十五年,從來沒人跟他說過 “有緣人” 這三個字,也從來沒人這樣信任他、依賴他。他忽然覺得,這五年的孤苦,好像都是爲了等這一刻 —— 等一個能和他分享暖意、能讓他覺得不再孤單的人。

“你怎麼會來靈草坡?這裏很偏,而且靈草都枯了,沒什麼人來。” 張鵬問起了凌陽的來歷,他很好奇,這個像青蝶一樣幹淨的少年,爲什麼會獨自來到這個死寂的地方。

凌陽的眼神暗了暗,聲音低了些:“我家在東邊的靈溪村,家裏種着片靈草田。去年冬天,來了夥戴黑面罩的壞人,說要搶我們家的靈草田,我爹娘攔着他們,被他們打傷了,沒撐多久就走了。” 他頓了頓,喉結動了動,聲音裏帶着點不易察覺的哽咽,“後來我胸口就總疼,鎮上的大夫都治不了,有人說青嵐洲西南境有能治這病的高人,我就一路找過來,走到這靈草坡的時候,胸口的病疼突然犯了,沒力氣再走,就躲進了這個土坑裏。”

張鵬聽得心裏一揪,他也是孤兒,最懂這種無依無靠的滋味。他看着凌陽泛紅的眼眶,卻沒掉眼淚的模樣,心裏的保護欲瞬間涌了上來 —— 他不想讓這個少年再像他當年那樣,獨自承受孤苦,更不想讓他再嚐被人拋棄的滋味。

“跟我回山洞吧,” 張鵬看着凌陽的眼睛,語氣堅定,“我護着你,不會讓你再受凍,也不會讓你再一個人扛着疼。等你好點了,咱們再一起找能治你病的人。”

凌陽抬起頭,看着張鵬眼裏的認真,忽然笑了,眼裏亮着光,像蒙塵的星星被擦幹淨了:“好,我跟你走,鵬兄。”

張鵬伸出手,凌陽也伸出手,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張鵬的手粗糙、滿是老繭,卻很溫暖;凌陽的手細膩、微涼,卻很有力。那一刻,他們好像都找到了失散已久的歸處。

走回山洞的路上,凌陽的精神好了很多,他會偶爾指着天邊的晚霞,興奮地說:“鵬兄你看,那朵雲像棉花糖,軟乎乎的,我小時候娘給我做過,可甜了。” 他還會撿起路邊顏色好看的小石子,遞到張鵬手裏:“這個給你,你看它的顏色多好看,能當念想。”

張鵬放慢了腳步,聽着身邊少年的絮語,看着夕陽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忽然覺得,這靈草坡的風好像沒那麼冷了,連空氣裏的鐵鏽味,都好像淡了些。他手裏握着凌陽遞給他的小石子,掌心傳來石子的涼意,卻讓他覺得特別溫暖 —— 這是五年來,第一次有人給他送禮物,哪怕只是顆普通的小石子,對他來說也是無比珍貴的念想。

回到山洞時,夕陽已經完全沉了下去,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張鵬先扶凌陽坐在鋪好的枯草上,然後點燃了堆在角落裏的幹柴。火光 “噼啪” 地跳着,映得洞壁都亮了起來,驅散了山洞裏的溼寒,也照亮了凌陽臉上的笑容。

山洞裏很簡陋,除了堆枯草、幾塊幹柴和那個豁口的陶碗,就只有張鵬撿來的幾塊石頭,算是凳子。張鵬把僅有的幹燥艾草鋪在凌陽身邊的枯草上,讓他坐着更舒服些,然後從懷裏掏出那塊硬邦邦的雜糧餅,小心翼翼地掰成兩半,把大的那半遞給凌陽:“你剛好轉點,多吃點,墊墊肚子。”

凌陽接過雜糧餅,咬了一小口,餅雖然硬,卻帶着淡淡的麥香。他看着張鵬手裏那半塊更小的餅,又看了看他空蕩蕩的肚子,把自己手裏的餅又掰了一半,遞回給張鵬:“鵬兄,你也吃,咱們一起吃才香。”

張鵬愣了一下,看着凌陽遞過來的餅,心裏忽然暖暖的。他這五年裏,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吃飯,不管是硬邦邦的雜糧餅,還是苦澀的草根,都是獨自吞咽,從沒有人跟他分享過食物。他接過餅,咬了一口,粗糲的口感裏,卻透着股難得的甜意 —— 那是有人陪伴的甜。

凌陽咬着餅,忽然湊近張鵬,用指尖輕輕碰了碰他泛紅的耳尖,笑得軟乎乎的:“鵬兄,你是不是害羞啦?耳朵都紅了。”

張鵬的耳尖更燙了,趕緊別過頭,卻忍不住笑了 —— 這五年,他從沒這樣笑過,從沒覺得,一個簡陋的山洞、一堆跳動的柴火、一個一起吃飯的人,能讓日子變得這樣有盼頭。

他看着洞內的暖光,看着身邊眉眼彎彎的少年,忽然覺得,以前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孤苦,都不算什麼了。因爲從今天起,靈草坡不再是他獨自承受孤苦的地方,這裏會成爲他和凌陽的家,會有更多屬於他們的、暖融融的日子。

風還在吹,老槐樹還在響,可山洞裏的空氣裏,卻飄着比艾草更暖的氣息。張鵬知道,他的生活,從遇到凌陽的這一刻起,徹底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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