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青島以南濱海小村。
西天燒起通紅的晚霞,給簡陋的村莊鍍上一層黯淡的金紅色。遍地泛白鹼殼灼目,摻着魚腥的鹹澀海風攪動暮色。歪斜電線杆的剪影旁,晾曬的漁網輕晃。村婦喚歸聲、稀疏的狗吠,和着牲口圈的氣息與遠處灶膛柴煙,一起沉入這片滯重而粗糲的遲暮裏。
最後一線餘暉正懶懶地灑在村東頭的老槐樹上,又順着斑駁的土牆,流淌下來,給這蕭索的院落鍍上一層黯淡的金。我坐在門前的青石墩上,晚風帶着田野裏青草和泥土的微腥,拂過面頰,竟有些暖溼的意味。手裏捏着的,是一份揉搓得不成樣子的《解放日報》。那些鉛印的字,小小的,密密麻麻,卻像帶着灼人的針,一顆顆扎進眼裏,又鑽進心裏去。
“……經濟特區建設取得重大進展……中央政策鼓勵個體經濟、私營經濟適當發展……”
心腔裏,像是陡然灌滿了滾燙的蒸汽,悶悶地鼓脹着,橫沖直撞,撞得那肋骨也隱隱作痛。那蒸汽頂在喉嚨口,頂在舌尖上,呼之欲出。上海!這兩個字,在胸腔裏嗡嗡作響,像一只被囚禁了許久的蒼鷹,終於嗅到了籠外自由的風。
“婷婷!”一聲呼喚,帶着自己都未察覺的興奮和急切,竟如此清亮地沖破了喉嚨,震碎了黃昏裏慵懶的雞鳴。聲音在寂靜的空氣裏蕩開,連我自己也微微吃了一驚。
遠處溪水邊,那抹窈窕的身影聞聲轉了過來。是江婷。霞光落在她身上,那張在小地方顯得太過耀眼的臉上,沾着細密的水珠,竟折射出溫潤的光暈。她看見是我,那雙杏眼便盈盈地亮了起來,像初春解凍的溪流,水光瀲滓灩灩,漾開一片柔波。唇邊抿出一點羞澀的笑意,甜膩得如同新釀的蜜。她將溼漉漉的手在碎花布圍裙上隨意抹了抹,直起腰身。飽滿渾圓的胸脯,隨着這細微的動作,在薄薄的春衫下起伏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弧線。腰肢纖細得可憐,連接着下方驚人的飽滿和挺翹——那是遠近皆知的,一副天生的好腰胯。溪水在她腳邊譁譁流淌,仿佛也應和着她身上無聲涌動的、飽滿得快要溢出來的春情。
她快步朝我走來,碎花裙裾貼着她柔韌的腿彎拂動。人還未到近前,一陣清淺卻勾人的香皂味兒,已經先一步鑽進鼻腔,帶着溫溼的氣息。
“怎麼啦?這麼急吼吼的?”聲音軟糯糯的,尾音微微上揚,像一片羽毛,搔刮在人的心尖上,帶着一點點不自知的媚意。
我幾乎是跳起來的,一把抓住她有些微涼的小手。她的手柔若無骨,握在掌心裏,軟得讓人心顫。用力之大,讓她吃痛地低“唔”了一聲。可那眼神裏的嬌嗔更濃了,水光瀲灩,幾乎要將人溺斃。
“看這個!婷婷,你看看!”我把手裏的報紙舉到她面前,另一只手指點着那幾條給我帶來驚雷般消息的鉛字,眼睛亮得驚人,“上海!國家要搞活了!政策鬆動了!這是天大的風口!”
“風口?”江婷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輕顫,杏眼裏漾滿茫然。她並沒理解這個詞的意思,卻被我眼中的火焰灼得心頭悸動。
“就是機遇!千載難逢的機遇!”我急切地解釋,另一只手也下意識地按在了她圓潤的肩頭。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膚的溫熱和驚人的彈性。“你不是一直羨慕縣裏裁縫鋪新到的香港連衣裙嗎?咱們去上海!那裏有最時髦的百貨大樓,比你看的電影裏的更大、更亮堂!還有你說想坐的轎車,以後咱們自己買一輛!”
我的手順勢滑下,緊緊攬住她那柔韌異常的腰肢,幾乎將她整個身子貼向自己。隔着薄薄的春衫,那溫熱的、充滿彈性的身體曲線再無阻隔地傳遞過來。尤其是那片飽滿渾圓,毫無保留地擠壓着我的手臂和前胸,傳遞着暖玉般的溫香和驚人的綿軟彈力。這觸感激得我渾身微微一繃緊,聲音裏也染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當然是真的!我想好了,就搞電子產品!南方那邊的電子表、計算器,還有那種新出的能放音樂的錄音機!這東西在咱們這小地方是稀罕物,可在上海那頭,已經有人開始在私底下流動了。我們只要膽子大一點,眼明手快一點,把南邊的貨弄到北邊,不愁沒人要!報紙上都說了,這是合法的‘搞活’!”
我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劃着,仿佛已將那金燦燦的未來攥在了手心,正在朝我熱情地招手。
“咱們攢下的那些錢,再想辦法多湊點,就是第一桶金!”我的手指無意間掠過她豐腴的臀側,那片充滿驚人彈性的滑膩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竄過指尖。心神有一瞬的搖晃。懷裏的這具身體如此美好而富有誘惑力,而我即將創造的財富,足以將眼前這幅美人的嬌慵畫卷都鋪陳在真正的金玉錦繡之上。
我低頭看着她被映照在餘暉下更顯紅潤精致的臉龐,那裏寫滿了因我描述的幻景而生出的期待和潮紅。一時間,仿佛財富與美人唾手可得,激蕩的心潮讓我更加用力地將她摟緊,試圖通過這樣的緊貼來傳遞那股幾乎要破胸而出的狂熱希望。
“我們一起去!去上海!去闖!”我幾乎是吼出來的,字字滾燙,帶着孤注一擲的決絕。
江婷眼中的光彩卻在我這豪情萬丈的宣告後,如同被風吹皺的池塘倒影,晃了晃,微微淡了下去。她溫順地伏在我懷裏,側臉緊緊貼着我因激動而起伏劇烈的胸膛,聽着那擂鼓般的心跳。可那雙手,卻仿佛下意識地,帶着點依賴,也帶着點猶豫的力道,輕輕拽住了我衣襟的下擺。
“澤遠……”她的聲音柔得像摻了蜜糖,帶着水汽,也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去上海……好遠的呀……那裏聽說人可多可雜了,亂哄哄的。咱們在老家多好,你教你的書,安安穩穩的,我爸媽看着也放心……”
她微微抬起頭,那雙會勾人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帶着點楚楚可憐的央求。我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水光潤溼了濃密的眼睫,暈染開一片惹人憐惜的薄紅。她不安似的扭動了一下纖細的身子,被我禁錮在臂彎裏的腰肢傳遞着一種無聲的求懇,那片胸口的飽滿軟膩也隨着這個微小的動作在我胳膊上蹭了蹭,擠壓出更驚人的彈軟觸感。她細長的手指,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輕輕地撓了一下我的手臂內側,帶來一絲若有若無、如同電流般鑽心的酥麻。
我的呼吸瞬間一滯。那眼神,那水潤柔嫩的唇瓣,那無處不在纏繞着我的溫香軟玉的觸感,那指尖勾起的細微電流……這一切都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帶着甜腥誘惑的大網,劈頭蓋臉地籠罩下來。喉嚨發幹,心頭那沖天的火焰,像是被陡然潑上了一盆溫水,雖未被澆滅,升騰的勢頭卻被生生壓住了一截,火苗在溫水的包裹下掙扎跳躍,發出沉悶的滋響。
就在這時,合作社的廣播忽然吱嘎一陣雜音,裏面傳出字正腔圓卻又與這小村氛圍格格不入的聲音:“……深圳、珠海、汕頭、廈門四個經濟特區建設初顯成效,利用外資工作取得重大進展……”
這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破了眼前短暫升溫起來的旖旎氛圍。
我眼裏的光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必須說服江婷的父母!這道阻礙,必須跨過去!
當晚,江家的小院被一盞昏黃的煤油燈勉強照亮。小小的四方桌邊,空氣凝滯得如同膠凍。油膩的木桌上放着幾個粗瓷碗碟,空氣裏混雜着廉價土煙和隔夜飯菜的沉悶氣味。小小的火苗在燈罩裏不安地跳躍,將對面江國富和王桂花的臉映得晦暗不明,帶着固執的陰影。
我挺直脊背,像一個即將慷慨陳詞的鬥士,將那幾張寫滿密密麻麻想法、帶有“上海市場初步考察報告”字樣的筆記,連同那份至關重要的報紙,鄭重其事地推到他們面前。這份報告沉甸甸的,是我多少個日夜的心血凝結,是我滾燙夢想的紙面具象。
“伯父伯母,您二位聽我說,”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有力,充滿信心,“這絕不是投機倒把!國家在變,時代的風向變了!上海那邊現在已經不同了,國家是鼓勵咱們老百姓合法做點買賣,搞活經濟的!您二老看這報紙上寫的清清楚楚……”我手指用力點着筆記上記錄的幾處關鍵信息:“您看,去年國家剛剛給上海擴大了自主權。那邊工廠多,但是好的生活用品反而缺。從南方把東西倒騰過去,就是賺這個差價!咱們守着這個機會,就像守着快要開閘的水庫!婷婷也可以跟我出去見見大世面,咱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我甚至從報告裏抽出一張簡易勾勒的小地圖,指向一條小街:“您看這地方,我托人都打探好了,現在人流旺,最適合……”
“譁啦——哐當!”
我滔滔不絕的話音被一聲刺耳的碎裂巨響猛地打斷!
一只厚厚的搪瓷缸子被江國富那只骨節粗大的手猛地狠狠摜在桌面上!
缸子裏溫熱渾濁的茶水、漂着的廉價茶葉沫子,連同我激動攤開的報告紙頁一起,被巨大的力道潑濺、淋溼、污損。茶水順着桌沿往下滴答,像一道道難堪的淚痕,浸透了那些精細計算的數字和描繪的藍圖,模糊了那些象征着未來的鉛字。
“夠了!”江國富黝黑粗糙的臉皮漲成了醬紫色,額頭和脖頸上暴起幾根青筋,拍在桌面的手掌微微發抖。他那雙終日勞碌而顯得渾濁、固執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像看着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一旁的王桂花驚得肩膀一縮,下意識地想伸手擦濺到身上的水點,又硬生生停住,渾濁的眼珠裏也盛滿了不認同和鄙夷。
“上海?倒騰東西?林澤遠!我看你是被洋墨水糊了心竅!"江國富的聲音像生鏽的鐵片在摩擦,額上青筋暴起,“那是啥地方?那是資本家窩點!現在說搞活,說開放,誰知道明天是啥風向?投機倒把!說不好就是犯罪!是要蹲班房的!你放着好好的公家飯碗不要,要去做那掉腦袋的生意?安穩日子不過,發什麼瘋魔財?你看咱們村那誰家的二小子,前兩年偷偷摸摸倒騰糧票,抓着了,現在還在縣裏苦窯裏砸石頭呢!”他指着那份溼透的報告,如同指着罪證,“這些東西就是禍害!趁早扔灶裏燒了!”
王桂花立刻接上話茬,那尖利的聲音像是應和丈夫的定音鼓:“就是啊!澤遠,你可是村裏唯一的大學生!吃皇糧的公家老師,風吹不着雨淋不着,走出去誰不高看一眼?這是多大的體面?多大的保障?我看過個幾年,李校長一退休,他的位置還不是你來坐!這才是正道!”她粗糙的手猛地一伸,緊緊攥住了旁邊女兒冰涼的手腕,力氣大得讓江婷吃痛地蹙起了細眉,“婷婷,媽跟你說,別聽那些有的沒的!外頭是那麼好混的?十個出去闖的,九個栽溝裏!娘是過來人,女人家,守着灶台、守着公婆男人本分過日子才是長久計!隔壁村王老師家裏頭日子多好,你忘了嗎?他愛人戴的金耳環還是俺陪着去城裏打的!咱不圖大富大貴,就圖個平安順遂!聽見沒?”
江婷被母親那鐵鉗似的手攥着,手腕被勒得生疼,想抽又不敢用力。她看看一臉怒火的父親,再看看焦灼的母親,最後望向桌子對面僵立着的我。父親“投機倒把蹲班房”的吼聲還在耳邊嗡嗡作響,母親“女人本分”的絮叨和“王老師愛人金耳環”的畫面交織在一起。鄰村那個投機倒把者被遊街時,全家哭天搶地的淒慘景象猛地浮現在她眼前。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她。她下意識地抓緊了我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但那雙曾映着霞光的杏眼裏,期待的光芒劇烈地晃動、掙扎,最終如同被巨石壓住的燭火,徹底熄滅,只餘下一片被恐懼攫住的灰暗。她將臉深深埋進我的胸膛,聽着那擂鼓般的心跳,聲音帶着被巨大壓力碾碎的顫抖和無助:“澤遠……上海……太遠了呀……爹媽說得對,外頭……太亂了……咱們守着家,守着爹媽,本本分分的……不好嗎?我……我怕……” 那聲“怕”,輕得像嘆息,卻重若千鈞,砸碎了黃昏最後一點暖意。
我僵立着,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慘白一片,雙眼死死盯着桌上那份被茶水污損浸透的報告,仿佛那是我剛剛流產的、帶着血污的死胎。我那雙眼睛裏剛才還熊熊燃燒的希望火焰,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死灰。江婷心中驀地一痛,涌起巨大的恐慌,那恐慌不是因爲對上海風險的畏懼,而是看到我驟然黯淡的眸子帶來的窒息感。那光芒的熄滅,仿佛預示着她曾幻想過的最光鮮亮麗的未來畫卷也跟着“哧啦”一聲被撕破了。
“爸……媽……”江婷張了張嘴,想要再說些什麼。看了一眼父母,又生生咽了回去。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裏,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村小學的老校長李爲民踱着方步走了進來,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胸口口袋裏還別着一支鋼筆。他似乎並未察覺屋內異常緊繃的氣氛,也沒看桌上狼藉的水漬和那份刺眼的溼透報告。他自顧自地在八仙桌下首那張條凳上坐下,聲音帶着慣常的說教口吻,平緩卻帶着千鈞的威壓:“林老師啊,我聽隔壁小劉說,你有些......不安分?”
他的目光越過昏暗的燈光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像在審視一個迷途的學生:“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但也要腳踏實地啊。教書育人,爲國家培養人才,這是百年樹人的崇高事業!安於清貧是本分,甘於奉獻是境界。這份體面跟穩定,是組織對咱們的信任,對咱們的要求!”他特意加重了“體面”、“穩定”、“要求”這幾個詞,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桌上那份污損的報告。“外面世界再繁華,那也是迷花亂眼的地方啊,守得初心,方得始終嘛!”
李校長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他代表的不僅僅是他自己,更是這塊土地上盤踞了幾十年、根深蒂固的另一種權威和信仰。他那頂無形的“老校長”帽子,此刻比江國富的怒氣更爲沉重。他嘴裏吐出的每一個“穩定”、“本分”、“奉獻”,都化爲一道又粗又沉的鐵鏈,纏繞着無形的枷鎖,“咔噠”一聲,重重地鎖在了我的肩膀上。鎖得我脊梁無法挺直,鎖得我那顆熾熱的心,徹底沉進了冰冷的泥沼裏,再沒了聲響。
我僵硬地坐着,手指冰涼地垂在身側,指尖無意識地摳進了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白痕。油燈跳躍的火焰,映照着我死水般沉寂的眼底,也映照着那份被踐踏的、承載着我最後希望的“死胎”。那點微弱的火苗,終究被這層層疊疊的寒冰徹底壓滅了。
婚期一天天近了。大紅“囍”字剪了出來,貼上了灰撲撲的堂屋門楣,紅得那樣刺眼,像兩塊凝固的血,嘲弄地掛在歲月的門扉上。
村裏人常能看見我獨自一人,在暮色四合的田埂上踱步。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孤零零地投向那些熟悉而倦怠的土地。偶爾,我會抬起頭,目光像被什麼東西牽引着,穿過村莊稀疏的屋舍,越過青黛色的遠山,越過大海投向正南——那是上海所在的方向。蒼茫的暮靄深處,似乎有海港隱約的汽笛穿過時空而來,嗚咽着,又消逝在無垠的寂靜裏。每當這時,我的眼神總會一瞬間被點亮,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蒙上更深的陰翳。那份被李校長稱爲“不安分”、被江國富斥爲“禍害”的市場報告,被我小心地用油紙包裹着,鎖在了唯一的書桌抽屜深處。旁邊,是嶄新、厚重的《五年制義務教育語文教學大綱》。嶄新的、冰冷的鉛字封面沉沉地壓在油紙包上,像一個不容置疑的封印,壓住了所有不甘的躁動。
即將結婚前的一個傍晚,天色剛擦黑。我在田埂盡頭枯坐了很久,起身準備回家時,一個人影從旁邊的矮樹叢後鑽了出來,帶着一身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是劉健——和我一起玩大的發小。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舊工裝,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精瘦的小臂。臉上帶着刻意放低的討好笑容,眼神卻在不自覺地往我身後那個鎖着夢想的方向瞟。
“澤遠哥!”他搓着手湊上來,聲音帶着點局促和難以抑制的渴望,“俺……俺等你好半天了。”
我瞥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往前走。那眼神深處像結了冰。
劉健連忙小步跟上,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澤遠哥,俺知道你心裏憋屈,也也明白嫂子爹媽和校長都……”他小心地觀察着我的臉色,見我沒有立刻呵斥,膽子似乎大了點:“俺那天在江叔家都聽到了!哥你那上海的計劃,俺俺尋思尋思了一宿……”
我的腳步頓住了,側過頭,幽深的目光落在劉健臉上,帶着審視和一點難以言喻的疲憊。夜幕讓我的眼神顯得有些難以捉摸。
劉健的心猛地一跳,一股豁出去的熱流瞬間沖上頭頂!他猛地一矮身,竟然撲通一聲就跪在了田埂邊的溼泥地裏!粗糙的、沾着泥草的手直接抱住了我的褲腳!
“哥!你聽俺說!”劉健仰着頭,一張粗獷的臉上混合着極端卑微和強烈的野心,眼眶竟在昏暗中泛起了紅,“俺是粗人!可俺不瞎!哥你是文曲星下凡,你琢磨的那路子……指定能成!俺俺也想去!俺也想搏一把!俺不想一輩子窩在這窮山溝裏吃土!俺想像你一樣有出息!讓……讓村裏那些娘們兒看看!”
他像是怕我甩開他,抱得更緊了,褲腳被攥得滿是泥印:“可俺沒錢!一分錢的本錢都沒有!哥!你借俺!借俺點錢!等俺在外頭扎下根,掙了錢,第一個回來還你!加倍還你!不,賺一塊錢俺分你五毛!俺劉健對天發誓!”
田野的風吹來,帶着涼意。我看着跪在自己腳邊、如同抓着救命稻草般的劉健,那張往日憨厚的臉上此刻充滿了不顧一切的狂熱。這種狂熱……多麼熟悉!就在不久前,這團火也在我的胸腔裏熊熊燃燒!它最終被澆滅了,而眼前這個人……或許能代替自己實現未竟的夢想?
一絲極其幽微的光,如同死灰裏最後的火星,在我沉寂的心湖深處,微弱地閃了一下。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劉健以爲希望破滅,抱着我褲腳的手都有些發僵的時候,我才緩緩地、極其疲憊地開口了,聲音幹澀低啞:“鬆開。”
劉健愣了一下,絕望地鬆開了手,癱坐在泥地裏。
“跟我來。”我沒再多看他一眼,轉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暮色裏顯得有些佝僂。
回到家,點亮油燈。我沉默着打開那個沉重的抽屜鎖。我先是輕輕挪開那本沉甸甸的《教學大綱》,指尖在觸碰到下面那個油紙包時,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我解開了油紙包。裏面那疊被茶水浸過、邊緣卷曲發黃的紙張,正是那份浸透了我心血又被狠狠踐踏的“滬市市場初步考察報告”。報告旁,是一個生了鏽的鐵皮小盒。
我小心翼翼地拂過報告的紙面,紙張脆弱的感覺刺痛了我的指尖。然後,我拿起那個小鐵盒,打開了蓋子。裏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一沓錢,各種面額都有,還有一堆硬幣,那是我省吃儉用、一點一滴積攢了數年的血汗,是我夢想的第一桶金。
我拿起那沓錢,數也沒數,連同那疊卷了邊的報告,重重地拍在了劉健面前的桌子上!發出沉悶的“啪”一聲!
劉健的眼睛瞬間瞪圓了,死死地盯着那錢和那疊紙,仿佛不敢相信。
“拿着。”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甚至聽不出情緒,像深不見底的寒潭。“這是我能湊出來的全部,五百六十五塊二毛七分錢。錢拿着,報告,也拿着。”我的目光銳利如刀,釘在劉健臉上:“劉健,機會我給了。別糟蹋了。在外頭機靈點,穩着點。”我頓了頓,終究帶着一絲幹澀的期望,補了一句:“成了,記得你哥。”
昏暗的油燈下,劉健看着桌上的錢和那疊承載着希望與未知的報告,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那不是害怕,而是巨大的狂喜和難以置信的沖擊!他猛地跪下,這次是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頭,額頭砸在冰冷的泥地上發出“咚”的一聲!再抬起頭時,臉上已布滿鼻涕眼淚,他胡亂地用袖子抹着,嘴唇哆嗦着,聲音因爲激動而哽咽變形,斷斷續續——
“哥哥!你就是我親哥!再造恩情!俺俺劉健記一輩子!忘恩負義天打五雷轟!”他激動地一把抓過桌上的報告和錢,那疊錢被他手指捏得嘎吱作響。他貪婪地吸了一口氣,似乎那紙頁上還殘留着我智慧的芬芳。“你放心!哥!這錢,賺了錢咱們五五分賬!這份報告,俺當命收着!俺先去探探路!站穩了腳跟,立馬給你寫信!咱們兄弟,有錢……一起賺!”劉健的眼神在跳躍的燈火裏閃爍着激動的火焰,但那火焰深處,是我此刻無法看清的野望和一絲微不可察的、即將脫離掌控的膨脹感。
我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極其微弱地點了下頭。一種強烈的疲憊席卷了我,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靈魂的鏖戰。
桌上的日歷在微風中悄然翻過。春去秋來,寒暑更迭。教室裏,粉筆灰簌簌落下,沾在我濃密的眉毛和整潔卻起了毛邊的舊中山裝袖口上。窗外熟悉的孩童嬉鬧聲、朗讀聲日復一日地響起,在無數個晨昏交替中,漸漸變得模糊、遙遠,最終凝固成一片單調乏味的背景音。
一年,兩年……劉健最初斷斷續續來過幾封信,字跡潦草,報着平安,說找到了落腳點還在摸索。信末依舊是那熱切的、空洞的“兄弟同心”、“富貴同享”。再後來,就斷了音信……
十年光陰,倏忽而過。像一個漫長而苦澀的嘆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卻終究消散在粉筆灰飛揚的教室和鍋碗瓢盆的磕碰聲裏。日歷就這樣一頁頁地翻到了1994年。
夏日的驕陽,如同燒熔的烙鐵,炙烤着村莊幹渴的土地。村口的老槐樹蔫蔫地垂着頭,灰撲撲的葉子蒙着厚厚一層塵土,連知了都倦怠了鳴叫。幾幢貼白瓷磚的小樓反射刺眼光芒。遍地鹼殼間多了水泥碎塊與彩色塑料垃圾。鹹腥海風攪着《纖夫的愛》的嘶吼與劣質發膠味。通往村子那條坑窪土路上,塵土忽然毫無征兆地、瘋狂地飛揚起來,像平地卷起一陣黃色的旋風,輪胎磕飛了路邊的健力寶空罐。
一輛銀灰色的桑塔納轎車,像一頭闖入羊群的傲慢鋼鐵怪獸,卷起滔天的煙塵,碾過滾燙的黃泥地面,伴隨着發動機低沉有力的咆哮,穩穩地停在了村口開闊的打谷場上。那鋥亮光滑、映照出圍觀村民驚愕表情的車身,與四周和得黝黑的面孔,形成了刺目而荒誕的對比。
開車的黑衣人匆匆拉開後座車門,劉健跨了出來。他穿着一身筆挺得過分、閃着一種不合時宜亮光的藏藍色西裝,沒打領帶,襯衫領口故意敞開着兩粒扣子,露出半截粗重的金項鏈,黃澄澄的晃人眼。梳得油光滑亮的大背頭一絲不亂,黝黑的臉上泛着一種酒足飯飽後的紅光,嘴角習慣性地向上撇着,是那種掩飾不住得意和炫耀的上翹。他左手拎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印着百貨大樓標志的嶄新手提袋,右手則隨意地提溜着一袋用麻繩扎緊的、沉甸甸的東西。
人群騷動着,議論聲嗡嗡響起。村支書小跑着迎上去,臉上堆滿了巴結的笑意。劉健隨意地揮揮手,仿佛掃開一只蒼蠅,眼神輕慢地在人群中掃過,帶着一種狩獵的興奮感,最後精準地定格在一個方向——站在自家門口小院裏的我。
江婷正倚在門框邊,手裏還捏着一根沒擇完的豆角。當那輛渾身閃着銀錢光芒的轎車闖入視野時,她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揪了一下。十年瑣碎磨去了少女的怯懦,留下的是更實際也更刻骨的委屈和渴望。這突如其來的繁華,像一根燒紅的鐵針,瞬間刺透了她積壓在心頭十年的、幾乎凝結成塊壘的憤懣。她看着劉健那張得意洋洋的臉,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衣裳,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躁動在心底翻涌。
劉健的腳步聲已經帶着塵土味兒和濃鬱的廉價古龍水味,故意踏着很響的節奏停在了院門外。他那雙擦得鋥亮卻依舊透着鄉下佬氣息的黑皮鞋重重地踏在門口的青石板上,發出一聲“咚”的回響,帶着不容置疑的宣告。
“澤遠哥!嫂子!在家呢?”那聲音洪亮無比,帶着一種刺耳的圓滑和毫不掩飾的炫耀。劉健提着袋子走進院子,腳步有點虛浮,明顯是喝過酒回來的。
江婷看着這個與記憶中完全不同的、散發着強烈銀錢味道的男人,呼吸都屏住了幾分。劉健的目光先落在江婷身上,那眼神像帶着黏性的刷子,貪婪地掃過她愈加豐腴的身段和因驚訝而微張的紅唇,嘴角的笑容更深了,帶着一絲垂涎的油膩。他隨手把那沉甸甸的禮品袋塞到站在一邊、手裏還抓着豆角的江婷懷裏,指尖似乎在她飽滿的胸前手肘處輕輕擦過,留下一陣熱意。
江婷下意識地接住袋子,沉甸甸的分量讓她心頭一跳。劉健這才大剌剌地、仿佛不經意般轉向我,另一只手將那用麻繩扎着的沉甸甸的袋子“哐當”一聲扔在我腳邊的地上,濺起一小片塵土。袋子鬆散開,裏面赫然是幾沓用銀行白色扎帶捆得整整齊齊的、散發着油墨香味的嶄新十元大鈔!
“哥,這錢,點點?”劉健臉上堆着笑,眼神卻帶着施舍般的傲慢,“當年你借我的老本兒連本帶利!當年哥看得起俺,俺劉健是個記恩的人!”他刻意地踢了踢那堆錢,一沓錢滾落到我的破舊布鞋上。
我站着沒動,目光從那堆嶄新的鈔票上掃過,像看着一堆廢紙。我看也沒看劉健那張得意的臉,沉默得像一塊風化的石頭,所有的感官仿佛都關閉了,只剩下心腔裏一片冰冷的死寂。
“嘖嘖,還是屋裏頭涼快,”劉健自說自話,毫不在意我的冷漠。他掏出閃亮的金屬煙盒,彈開蓋子,自己叼上一支貴的帶過濾嘴的“大前門”,又從煙盒裏顛出一根便宜的“大生產”,隨意地朝我一拋,落在了我腳邊的泥地上。“抽一支?算弟弟孝敬你的!”那股子發跡後的輕慢和骨子裏的小氣,暴露無遺。
我沒低頭去看那根掉在塵土裏的煙,身體一動不動,只是喉結極其微弱地滾動了一下。
“嗨,澤遠哥還是這麼古板,”劉健嗤笑一聲,手腕一翻,“咔嚓”一聲脆響點燃了自己嘴上的好煙,深吸一口,濃鬱的煙氣帶着嗆人的味道噴向我略顯蒼白僵硬的臉側,濃烈的古龍水、酒精和煙草味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
就在這時,一個歡快得像鳥兒般的聲音由遠及近響起:“爸!媽!我剛才……”十歲的林念婷像個小炮彈似的沖進院子,汗溼的碎發粘在紅撲撲的小臉上。她的聲音在看到劉健,尤其是他手上那個印着精美圖案的禮品袋和他腳下那堆扎眼的鈔票時,像被猛地掐斷。
劉健看到這個酷似江婷兒時模樣的小姑娘,眼中立刻爆發出更精亮的光芒,仿佛發現了另一個可供征服的領地。“喲!小公主放學啦?”他立刻放下煙盒和打火機,嗓音刻意拔高,帶着一種誇張的慈愛,朝林念婷誇張地張開雙臂。“過來!看看幹爹給你帶啥好東西了!”
“幹爹?”女孩被這個詞弄懵了,烏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在劉健和父母臉上來回掃。她有些害怕這個衣着光鮮、氣勢洶洶的陌生男人。
劉健一把將那個印着百貨大樓標志的禮品袋拽過來,動作急切地從裏面掏出一個穿着綴滿蕾絲泡泡紗裙、有着長而卷曲的金色頭發、眼睛是兩粒玻璃藍珠子的洋娃娃!那精致、嶄新、閃耀着工業制品特有光澤的洋娃娃,在一瞬間奪走了院子裏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林念婷的。她那雙酷似其母、卻也繼承了我清亮線條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純粹的、無法抗拒的喜悅光芒!
“啊——洋娃娃!好漂亮!”小姑娘清脆的尖叫聲裏充滿了純粹的驚喜和渴望,她本能地朝着那個散發着“童話”光芒的娃娃跑了兩步。
江婷看着女兒的反應,再看看劉健臉上那得意的笑和腳下那堆扎眼的錢,心裏有什麼東西猛地一熱!她立刻掛上甜膩的笑容,半真半假地嗔怪道:“哎呀健哥哥!你真是的!別花這冤枉錢!小孩子玩兩天就膩了!"她邊說着,邊走到女兒身邊,伸手推了她後背一下,聲音帶着鼓勵和慫恿:"念念,愣着幹嘛?還不快謝謝幹爹?幹爹特意給你帶的!從上海大商場買來的稀罕貨!別不識貨!"
“幹爹?"林念婷被母親這一推,再看着那個離自己很近的、夢寐以求的娃娃,最後一絲遲疑被渴望壓倒了。她怯生生地看着劉健,小聲地、帶着試探和難以置信的甜脆喊道:“幹.....幹爹?”
“哎!”劉健響亮無比地應了一聲,臉上笑開了花,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動聽的歌曲!他痛快地把娃娃塞到女孩懷裏,“真乖!拿着玩!”
“謝謝幹爹!”女孩再無疑惑,巨大的快樂淹沒了她。她緊緊抱住洋娃娃,小臉興奮得通紅,聲音響亮又清脆,仿佛要把全世界都聽到:“幹爹最好啦!幹爹最厲害啦!”她抱着娃娃,像擁有了全世界,咯咯的笑聲像銀鈴一樣在小院裏回蕩。她快樂地在院子裏轉圈,嘴裏不停地喊着“幹爹”,仿佛這是她新學會的、最時髦、最自豪的稱謂。
江婷在一旁看着,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看向劉健的眼神更加水潤勾人,腰肢輕擺着靠近:“你看你,把孩子慣的……以後可怎麼辦?”那語氣嬌嗲得能滴出水來。
劉健得意地大笑,目光毫不避諱地在江婷風情萬種的臉上和那凹凸有致的身段上流連,喉嚨裏發出含混的咕噥:“慣着咋了?我劉健的幹閨女,就該慣着!哈哈!”
我依舊站在原地,立在院子角落那方窄窄的門廊陰影裏。陽光被屋檐切割,吝嗇地在我腳前投下小小一方光亮,卻不肯爬上我冰冷僵硬的身體。我看着女兒抱着那金光閃閃洋娃娃的歡跳身影,聽着她嘴裏那一聲聲清脆響亮的“幹爹”,像無數淬了毒的冰針,密密麻麻地扎進我的心髒!那冰冷的劇痛瞬間凍結了血液,緊接着又化爲滾燙的岩漿,在我血管裏瘋狂地奔流沸騰!
院中是三人其樂融融、幾乎要融成一體的場景。劉健噴着煙圈的得意,江婷眼波流轉的風情,女兒抱着那金光閃閃洋娃娃的清脆笑聲和歡跳身影……陽光刺眼,塵土彌漫的空氣燥熱得令人窒息,那些混雜着炫耀、暖昧和童真的聲響,都化作一根根燒紅的鋼針!
它們密集地、凶狠地、精準無比地扎穿了我的耳膜!
世界的聲音瞬間被抽離,只留下尖銳到極限的嗡鳴,在我死寂的顱腔裏橫沖直撞!
針尖還在繼續深入!它們穿透我的眼球!劉健那噴出的、帶着酒臭和古龍水味的煙霧,江婷那故意扭動的腰肢弧度,女兒舉着洋娃娃時那仿佛刺穿心髒的、純真的燦爛笑容……
畫面和聲音,都化作最粗糲的鋼針!扎進我的眼睛!扎進我的喉嚨!扎進我的肺腑!
我只覺得一股腥熱猛地涌上喉嚨!我死死咬緊牙關,硬生生將那口血咽了回去!緊握的拳頭裏,指甲早已深陷掌心,血肉模糊!
我像一具被抽幹了靈魂的木偶,不知是如何轉身,如何邁開灌了鉛的雙腿,一步步挪進了堂屋。
夜晚來臨。江婷哄睡了興奮過度、依舊抱着洋娃娃不舍得放手的女兒。小院裏恢復了死寂。
江婷從女兒的臥室出來,臉上還殘留着白日裏的激動和一種奇異的亢奮。她看了一眼坐在堂屋陰影裏,如同一尊冰冷石像的我,唇邊無聲地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帶着冷漠和決絕的弧度。她沒有點燈,只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徑直走向廚房。她拉開碗櫥最下層的破舊抽屜,裏面沒有碗,只靜靜地躺着一把黃銅鑰匙——那是白天劉健悄悄塞在她掌心裏的。
鑰匙冰涼,卻在她的手心被攥得溫熱。
她揣好鑰匙,像夜行的貓一樣,無聲地繞過堂屋,拉開後院虛掩的柴門,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身影迅速溶進了濃濃的夜色裏。
堂屋角落那片死寂的陰影中,我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睜開!
月光透過破舊的窗紙,像冰冷的霜一樣灑在地上。我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如同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幽靈。我赤着腳,一步一步,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幽幽的、淬毒般的寒光。
我跟着前面那個熟悉得刻入骨髓的婀娜身影,七拐八繞。她走得很快,很急,帶着一種興奮的顫抖。最終停在了村子西頭最偏僻處的一個廢棄土坯房前——那是村裏早已廢棄的老磨坊。劉健那輛反射着黯淡月光的銀灰色桑塔納,像一個沉默的幫凶,就停在附近的柴垛陰影裏。
江婷急促地喘息着,左右張望了一下,確定沒人,顫抖着手掏出那把黃銅鑰匙,借着月光摸索着去開那把掛在破木門上的舊銅鎖。“咔噠!”一聲清脆的開鎖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江婷立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拉開門閃身進去,又迅速合上。
我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我緊貼着冰冷的土坯牆根,像壁虎一樣無聲滑行,移動到那扇破舊的窗戶邊。窗戶紙早已破敗不堪,裏面的情形隱約可見。
月光透過破洞照進去,勉強勾勒出屋內的輪廓。
我看到江婷被一個黑影猛地拽過去,接着便是令人作嘔的喘息和身體撞擊聲!劉健那熟悉的、因爲酒精而沙啞變調的聲音含糊地低吼着:“心肝兒!可想死我了!媽的,在上海那些娘們兒都沒你這味兒……你看着比十年前更騷更帶勁兒了……”粗糙的手抓扯布料的撕拉聲清晰可聞。
“哎呀你輕點”江婷壓抑着聲音,那裏面沒了白日裏的假意嗔怪,只剩媚得滴水的迎合和貪婪的滿足,帶着讓人骨頭發酥的喘息,“你這死人……在那邊……就沒沾花惹草?”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似乎解開了劉健皮帶扣,“譁啦”聲在寂靜中刺耳。
“操!沾個屁!那些女的都是盯着老子的錢!哪有你好又會叫又會扭……這裏好像比十年前更大了……嘖嘖”污言穢語伴隨着溼熱的吻聲和更加激烈的撞擊聲。老舊不堪的木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呻吟,每一次晃蕩都如同鞭子抽在我的靈魂上!
屋內的兩個人似乎轉移了“戰場”。透過一個稍大的破洞,借着窗外漏進的微弱天光,我看到了讓我目眥欲裂的一幕!劉健那被煙酒掏空了的臉頰扭曲着,眼珠凸起,喘着粗氣。而江婷,那個曾在我身下承歡十年的女人!正跨坐在劉健的腰腹之上!月光吝嗇地勾勒出她赤裸的、在清冷月色下更顯雪白滑膩、隨着她劇烈扭動而不斷晃動起伏的豐滿身體!她那曾經柔情似水的杏眼此刻緊緊閉着,臉頰潮紅,長長的頭發凌亂地披散下來,紅豔的嘴唇無意識地半張着,發出極其壓抑卻又充滿放蕩意味的呻吟!那雙柔若無骨的手死死抓捏着劉健胸前鬆垮的贅肉,身體如同水蛇般瘋狂地扭動、起伏!她身體律動的每一個節奏,都是在我的心尖上跳舞!每一個破碎的音節,都帶着冰冷的倒刺狠狠扎透了我的耳膜!
她嘴裏發出夢囈般的聲音,但那零星的、帶着哭腔的字眼,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了我的心上!
“……健哥哥……帶我走……帶我和念念走……這窮日子……我……我受夠了……”
嗡——
我的腦子裏像是被塞進了一噸炸藥!轟然炸響!極致的痛苦、無邊的憤怒、被羞辱踐踏的滔天恨意,瞬間焚毀了我所有的理智!
“啊啊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撕心裂肺的野獸般慘嚎,毫無征兆地穿透磨坊破敗的木門,在死寂的村莊上空驟然炸開!那聲音裏蘊含的絕望和恨意,讓聞者心膽俱裂!
砰!
一聲悶響!那扇本就破舊的木門被一股巨力從外面猛地撞開!斷裂的門栓碎片和腐朽木屑四處飛濺!
屋內糾纏的兩個人魂飛魄散!劉健驚叫着想要推開身上的江婷,卻被嚇軟了手腳,狼狽地滾下地。江婷發出一聲淒厲無比的尖叫,手忙腳亂地抓扯旁邊的破布想蓋住自己赤裸的身體,慘白如紙的臉上寫滿了被撞破的驚恐。
門口,我雙目盡赤!眼球幾乎要瞪出眼眶!布滿了蛛網般恐怖的血絲!我的頭發根根倒豎,臉上扭曲着混合了極致痛苦和毀滅欲望的駭人表情!如同一頭剛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惡鬼!視線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釘在了屋內那對狼狽的、赤裸的、散發着情欲腥臭的男女身上!尤其是那個昨日還在我身下呻吟承歡、此刻卻如同母狗般騎在仇敵身上的女人!
“……帶念念走……?"我咧開了嘴,發出的聲音嘶啞、碎裂、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音節都滴着血,“我幹!”我發出泣血般的詛咒!
我被這滔天的屈辱和背叛徹底壓垮了!這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荒誕的、惡毒的圈套!而我,就是其中最蠢、最悲哀的獵物!
我發出一陣不似哭不似笑的怪聲,猛地轉身,像一頭徹底失去理智的瘋牛,赤着腳,踉踉蹌蹌沖出了磨坊的院門!沖進了濃得化不開的黑夜!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只是瘋狂地奔跑,腳下是堅硬的土坷垃、帶刺的荊棘,赤裸的腳板被割破刺穿,火辣辣地疼,但都比不上心口那噬魂蝕骨的劇痛!我要逃離!逃離這個地獄!逃離這令我作嘔的空氣!逃離這噬人的黑暗!逃離那張剛剛扭曲着高潮的、放蕩尖叫的、屬於我妻子的臉!逃離女兒那聲甜脆的“幹爹”!
村口的土路在無星的夜晚泛着灰白的光。我像一個完全喪失方向感的困獸,一頭扎進了那條白日裏滾燙、此刻卻冰冷堅硬的道路中央!
世界在我眼前旋轉、變形、扭曲!劉健那油膩得意的笑聲!妻子跨在別人身上扭動起伏的雪白軀體!女兒抱着洋娃娃、甜甜喊着“幹爹”的笑臉!那一袋被隨意扔在泥地上的、我當年借出的血汗錢!那一疊浸透了茶水、被鎖在抽屜深處的市場報告!
所有的一切!一切的美好!一切的希望!一切的尊嚴!全他媽是謊言!全是狗屁!全是鋪在通往地獄途中的腐臭花瓣!
絕望!純粹的、凝成實質的、黑暗到沒有一絲光的絕望!化作一只冰冷巨大的、沾滿腥臭涎水的怪獸巨爪!從無邊黑暗深處探出!一把攥住了我的心髒!
“噗——!"
壓抑了許久的那口滾燙腥甜再也無法抑制!我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濃稠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
就在這極致的混沌和絕望中,那陣極端刺耳、能將靈魂撕裂的金屬摩擦和橡膠嘶鳴聲驟然從道路盡頭響起!由遠及近!帶着一種要將萬物徹底碾碎的恐怖威壓!
“吱嘎轟!!!"
那聲音如同地獄之門被強行撕裂!一輛滿載青石、笨重如山的卡車像一頭失控的遠古巨獸,沒有燈光,只有發動機狂野的轟鳴和輪轂摩擦地面的刺耳尖叫,以摧枯拉朽之勢,狠狠撞破了沉沉夜色!
駕駛座上那張被驚嚇扭曲、被夜色遮得模糊不清的年輕臉孔在瞬間放大到極限!
刺目的白光徹底吞噬了我最後一點視野!
冰冷的、巨大的、無法抗拒的沖擊力將我單薄的身體如同破布口袋般拋起!
“哐當!咔嚓!”
那聲沉悶的重物撞擊骨頭的碎裂聲,清晰地回蕩在我自己最後的意識裏!
被江國富摔碎的搪瓷缸,潑灑的熱茶,廉價茶葉末…
“澤遠…留下來吧……”
“投機倒把!要蹲班房的!”
“哥!有錢一起賺!”
“幹爹最好啦!
“心肝兒……帶我走…
劉健驚恐扭曲的臉……
江婷瘋狂扭動的雪白胴體
女兒燦爛的笑容
噗-
猩紅溫熱的液體噴濺,潑灑開去,在刺眼的白光中劃出無數道冰冷粘稠的弧線
意識徹底沉淪前,只有一道帶着無盡怨毒、如同血火深淵中傳來的、用盡最後生命燃起的不甘詛咒轟然炸響——
“劉健!江婷!!!
“我——幹——”
噗!
無盡的血色黑暗吞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