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城的香樟樹總在盛夏把影子鋪得又厚又密。
那年陳嶼蹲在香樟樹下,給林晚講最後一道三角函數題。她的畫板斜靠在樹幹上,顏料未幹的肖像畫裏,他的側臉正對着陽光,睫毛在鼻梁投下細碎的影 —— 後來他才知道,那幅畫的背景,被林晚悄悄塗成了香樟樹的濃綠。
“等我們考去同一個城市,” 她轉着鉛筆,筆尖在草稿紙上戳出個小坑,“就把這棵樹畫進畢業展。”
陳嶼沒說話,只是把剛剝好的橘子塞進她手裏。橘子皮的清香混着樟葉的氣息漫過來時,他以爲這個夏天會無限拉長,以爲那些寫在筆記裏的批注、藏在畫具箱裏的糖、還有香樟樹下沒說出口的 “喜歡”,都會順理成章地長成未來的樣子。
直到志願填報那夜,林晚抱着畫板站在路燈下,說 “陳嶼,我們先去各自該去的地方吧”,他才發現,有些約定從一開始,就帶着被風吹散的褶皺。
而那時的蟬鳴太吵,蓋過了所有關於 “後來” 的預兆。
故事從那年的夏天正式開始:
六月的風卷着熱浪撞在教學樓的玻璃窗上,活像只沒頭蒼蠅在那兒瞎撲騰,發出 “咚咚” 的悶響。高三(1)班的教室裏,吊扇有氣無力地轉着圈,把粉筆灰吹得漫天飛舞,活像場微型沙塵暴,卻愣是吹不散空氣裏那股濃得化不開的焦慮 —— 黑板右上角的倒計時牌紅得刺眼,“103” 這個數字像塊剛出爐的烙鐵,死死粘在每個人的眼皮子底下。
陳嶼的筆尖在草稿紙上劃過,發出 “沙沙” 的輕響,節奏均勻得像台精準的小馬達。他正跟一道解析幾何題死磕,眉頭微微蹙着,左手無意識地轉着筆,筆杆在指間溜得比操場跑道上的體育生還快。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在他側臉投下清晰的輪廓,睫毛長得能當小扇子,垂下來時遮住眼底的情緒,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唇,活脫脫一尊認真過頭的石膏像。
“陳嶼 ——” 一個輕得像羽毛搔癢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拖着點猶豫的尾音,“能…… 借你的數學筆記瞅瞅不?”
陳嶼轉筆的動作 “咔嗒” 一下頓住了,活像被按了暫停鍵。他抬眼時,正撞進一雙圓溜溜的杏眼裏,那眼裏還飄着點怯生生的小水汽。林晚站在他課桌旁,手裏捏着本攤開的習題冊,指腹因爲緊張泛着白,活像剛從冰箱裏撈出來的嫩藕。她今天穿了件淺藍色的連衣裙,裙擺上沾着點洗不掉的顏料 —— 不用問,準是剛從畫室躥過來,發梢還帶着股鬆節油的淡淡味道,混雜着夏天獨有的青草香,倒也不算難聞。
“哪道題?” 陳嶼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些,他自己都沒察覺,轉筆的手已經乖乖停了下來,活像被老師叫到的小學生。
林晚把習題冊 “啪” 地推到他面前,指尖跟長了眼睛似的,精準地碰到了他的手背。那觸感跟通了電似的,陳嶼猛地縮回手,筆 “啪嗒” 一聲掉在地上,在安靜的教室裏鬧出不小的動靜,驚得前排同學都回過頭來瞅。林晚也像被燙到的小貓似的往後蹦了半步,臉頰 “唰” 地漲得通紅,連耳根都泛着粉,活像熟透的水蜜桃。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只有吊扇還在那兒 “嗡嗡” 地唱獨角戲,窗外的蟬鳴也趁機囂張起來,吵得人腦仁疼。
“對不起!”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了嘴,你看我我看你,活像兩只被施了定身咒的小木偶,眼睛瞪得一個比一個圓。
陳嶼彎腰撿筆,視線 “不小心” 落在林晚的習題冊上 —— 是道關於橢圓與直線位置關系的綜合題,她居然在題幹旁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哭臉,筆尖戳出的痕跡深得能透到下一頁,顯然跟這道題死磕了不止十分鍾。他差點沒忍住笑出聲,趕緊把自己的數學筆記從桌底裏抽出來遞過去:“第二十三頁,有同款題型,包教包會。”
林晚接過筆記時,手指又跟他的指尖來了次 “親密接觸”。這次兩人都沒躲,只是林晚的耳朵紅得更厲害了,活像被夕陽染透的雲彩。她低頭翻開筆記,眼睛瞬間瞪得溜圓,活像發現了新大陸 —— 那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每道題都分了 “解題步驟”“易錯點”“變式訓練” 三欄,關鍵處用紅筆標得清清楚楚,甚至在復雜的公式旁畫了簡筆畫的小箭頭,旁邊還批注着 “這裏容易抄錯符號,笨蛋才會犯”。
“你…… 你記筆記比我畫畫還認真啊。” 林晚喃喃地說,指尖輕輕撫過紙頁上的紅筆痕跡,心裏有點發慌。其實她早就想借他的筆記了,每次路過他座位,都忍不住瞟一眼那本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只是總沒勇氣開口 —— 誰讓陳嶼是年級聞名的理科大神,而她是個數學常年在及格線徘徊的美術生呢。
陳嶼沒接話,重新拿起筆,卻發現剛才的解題思路跟斷了線的風箏似的,飛得無影無蹤。他看着草稿紙上畫了一半的橢圓,腦子裏卻反復回放着剛才碰到她指尖的觸感 —— 軟軟的,帶着點溫度,像她畫裏暈開的水彩,讓人莫名心慌,連帶着筆下的橢圓都畫成了歪瓜裂棗。
“那個……” 林晚的聲音又響起來,跟蚊子哼哼似的,她指着筆記上的一道題,“這裏的輔助線,爲啥要這麼畫啊?我瞅着跟走迷宮似的。”
陳嶼順着她的指尖看去,視線卻先落在了她的手上。她的手指很長,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指腹因爲常年握畫筆,帶着點薄繭,此刻正輕輕點在 “輔助線” 三個字上,活像在給這道題撓癢癢。他定了定神,拿起筆在草稿紙上畫了個草圖:“你看啊,這橢圓的焦點在 x 軸上,這條輔助線其實是……”
他講題的時候,聲音比平時穩了些,帶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活像在宣布什麼重大發現。林晚聽得很認真,鼻尖幾乎要碰到草稿紙,陽光落在她的發頂,鍍上一層淺金色的光暈,把她的小絨毛都照得清清楚楚。陳嶼的目光偶爾掃過她的側臉,看到她長而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輕輕扇動,心裏突然有點亂,連帶着講題的語速都快了半拍。
“懂了不?” 他講完,抬頭問她,活像等待老師打分的學生。
林晚猛地回過神,對上他的視線,慌忙點頭如搗蒜:“懂了懂了!謝謝陳嶼大神!” 她把筆記緊緊抱在懷裏,像抱着什麼稀世珍寶,“我看完立馬還你,保證不弄髒!”
“嗯。” 陳嶼應了一聲,看着她轉身回座位的背影,裙擺輕輕晃動,像只受驚的小鹿,腳步輕快得差點同手同腳。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草稿紙,剛才畫了一半的橢圓旁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笑臉,嘴角還翹得老高,活像在嘲笑他剛才的慌張。
窗外的蟬鳴還在繼續,可陳嶼覺得,剛才那陣讓人心慌的電流聲,好像比蟬鳴更響,在他心裏 “嗡嗡” 地轉個不停,轉得他連解題的心思都沒了。他偷偷抬眼瞅了瞅林晚的座位,發現她正埋頭對着他的筆記寫寫畫畫,側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柔和,連帶着窗外的蟬鳴,好像都沒那麼刺耳了。
前桌的張遠突然轉過頭,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擠眉弄眼地說:“行啊你,居然舍得把你的‘數學聖經’借出去了?說,是不是對人家小畫家有意思?”
陳嶼的臉頰 “騰” 地一下紅了,伸手就去捂張遠的嘴,壓低聲音凶巴巴地說:“胡說什麼呢!再瞎咧咧我不給你講物理題了!”
張遠 “嘿嘿” 笑着躲開,沖他擠了擠眼睛:“行行行,我不說了。不過說真的,剛才你倆那對視,甜得能齁死人,連窗外的蟬都快被你們膩死了。”
陳嶼沒再接話,只是耳根紅得更厲害了。他拿起筆假裝演算,眼角的餘光卻總忍不住往林晚那邊瞟,看她認真做題的樣子,看她偶爾皺起的眉頭,看她偷偷咬着筆頭思考的模樣,心裏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 跳得歡實。
下課鈴響的時候,林晚抱着筆記跑過來還給他,臉上帶着點小得意:“陳嶼,你那筆記太神了,我居然一下子就看懂了!謝謝你啊!”
“不客氣。” 陳嶼接過筆記,指尖又跟她碰了一下,這次他沒躲,反而覺得那觸感挺舒服的。
“那…… 以後我還有不會的題,還能問你不?” 林晚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
“嗯。” 陳嶼點點頭,看着她笑盈盈地跑回座位,心裏那只小兔子跳得更歡了。他翻開筆記,突然發現夾着一片小小的香樟葉,嫩綠嫩綠的,還帶着點清香。他把葉子小心翼翼地夾好,嘴角忍不住向上翹了翹,連窗外聒噪的蟬鳴,都好像變成了悅耳的歌。
這個夏天,好像因爲這片香樟葉,變得格外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