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慫是被嗆醒的。
冰冷的泥漿順着鼻腔往裏灌，帶着股腐草和尿騷混合的惡臭。他掙扎着想抬頭，後腦勺卻被一只穿着皂靴的腳死死按住，臉結結實實地砸進泥水裏，門牙磕在一塊尖石頭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哪來的野狗，敢在恩科考場撒野？” 粗糲的嗓音像砂紙磨過鐵皮，腳底板還在他後腦勺碾了碾，“給咱家爬起來！”
陳慫嗆得咳嗽不止，混着血沫的泥水從嘴角淌下來。他這才看清，自己正趴在一片爛泥地裏，周圍是整整齊齊跪着的考生，每個人都穿着漿洗得發白的襴衫，頭頂方巾，手裏捧着硯台和考卷，像一排剛出土的兵馬俑。而踩着他腦袋的，是個穿着青色官服的監考官，腰間掛着塊 “文監” 令牌，正瞪着三角眼罵罵咧咧。
“我…… 我不是野狗……” 陳慫想辯解，一開口又吞了口泥。他這才發現自己身上還穿着穿越前的衣服 —— 件洗得發白的劇組文化衫，印着 “《文道風雲》道具組” 幾個字，下身是條破洞牛仔褲，褲腳還沾着片場的紅泥。
這不是他的身體。
這個念頭像道閃電劈進腦海。他記得自己正在劇組改劇本，制片人指着電腦屏幕罵他寫的 “太監自稱咱家有後” 是瞎編亂造，兩人吵到激動處，頭頂的聚光燈突然掉下來，砸得他眼前一黑…… 再睜眼，就成了這副模樣。
“還敢頂嘴？” 監考官抬腳又要踹，卻被一道尖細的聲音喝住：“住手！”
陳慫順着聲音抬頭，看見個穿着緋色官袍的中年男人，腰間玉帶鋥亮，臉膛白淨，留着三縷山羊胡，正用折扇指着他手裏的考卷。那考卷不知何時被泥水浸透，墨跡暈開，卻仍能看清標題上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送終賦》。
“這是你寫的？” 緋袍官的聲音像淬了冰，折扇 “啪” 地合上，指着陳慫的鼻子，“豎子敢咒陛下！可知‘聖’字缺筆都要割舌？”
陳慫腦子 “嗡” 的一聲。《送終賦》？這不是他穿越前寫廢的劇本裏，那個炮灰舉子作死寫的反詩嗎？他記得自己當時還吐槽這橋段太老套，沒想到穿越第一天就親身體驗了。
“大人…… 我…… 我寫錯了……” 陳慫的社恐應激反應瞬間拉滿，說話都帶哭腔，“我想寫的是《頌聖賦》，筆誤，純屬筆誤……”
“筆誤？” 緋袍官冷笑一聲，抬腳踹在他胸口，“陛下今日親臨恩科，你就寫這等悖逆之詞？我看你是活膩了！”
這一腳踹得極重，陳慫像個破麻袋似的飛出去，後背撞在考棚的柱子上，疼得他蜷縮成蝦。他聽見周圍考生倒吸冷氣的聲音，卻沒人敢抬頭，一個個把頭埋得更低，膝蓋在泥地裏磕出悶響。
“侍郎大人息怒。” 有個穿着藍袍的考生突然磕頭，“此等狂徒定是受人指使，不如交由刑部嚴查……”
“嚴查？” 緋袍官 —— 也就是禮部侍郎 —— 突然提高聲音，折扇指着那藍袍考生，“去年有舉子寫‘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你可知下場？”
藍袍考生的臉瞬間白了，把頭埋進泥裏不敢再說話。
陳慫的心髒狂跳起來。“清風不識字” 這句詩他知道，歷史上因這句被定死罪的文人能從京城排到江南。他看着侍郎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突然明白自己掉進了怎樣的地獄 —— 這是個文字能殺人的世界。
“拖下去！” 侍郎不耐煩地揮揮手，“打入文獄，秋後問斬！”
兩個如狼似虎的獄卒立刻撲上來，反剪住陳慫的胳膊。粗糙的麻繩勒進皮肉裏，他掙扎着想再說點什麼，卻被獄卒用布團堵住嘴。穿過考棚時，他看見考生們的考卷上都騰起淡淡的光暈，有的是金色，有的是青色，像遊戲裏的技能特效 —— 這大概就是這個世界的 “文氣”？
可他連 “聖” 字都不敢寫錯，哪來的文氣？
獄卒拖着他往考場外走，粗糙的地面磨破了他的牛仔褲，露出膝蓋上的血痕。路過刑場時，陳慫瞥見一排木牌，上面寫着 “斬”“絞”“凌遲”，每個木牌下都釘着張泛黃的紙，紙上的字扭曲變形，像在哭嚎 —— 有張紙上寫着 “明月照溝渠”，旁邊標着 “影射陛下偏聽偏信”；還有張寫着 “朱門酒肉臭”，備注是 “誹謗宗室”。
最讓他頭皮發麻的是張寫着 “一” 字的紙，旁邊赫然標着 “漏寫‘皇’字上點，大不敬”。
陳慫的腿突然一軟，一股熱流順着褲腿淌下來。他尿褲子了。
“呸，慫包！” 身後的獄卒淬了口唾沫，揚手就是一鞭子。鞭梢抽在後背上，像被烙鐵燙過似的疼，他忍不住慘叫出聲，眼淚混着冷汗往下掉。
“還敢叫？” 獄卒又是一鞭，“到了文獄有你哭的時候！”
穿過層層宮門，陳慫被扔進一輛搖搖晃晃的囚車。車板是鏤空的，他的膝蓋磕在木板上，每顛簸一下都像要碎了。路過街市時，有百姓朝他扔爛菜葉和石頭，罵他 “奸賊”“反骨仔”，他想解釋自己只是個社恐編劇，卻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不知走了多久，囚車停在一座黑沉沉的巨塔前。塔門上方 “文獄” 二字用青銅鑄造，在夕陽下泛着冷光，門兩側的石獅子嘴裏叼着刻滿文字的青銅球，球上的字密密麻麻，細看全是 “罪”“罰”“誅” 之類的字眼。
“進去吧你！” 獄卒把他從囚車裏拽出來，推搡着往裏走。
穿過刻滿《論語》的甬道，陳慫的後背又挨了幾鞭子，血浸透了文化衫，貼在皮膚上黏糊糊的。他被扔進一間潮溼的牢房，“哐當” 一聲，沉重的鐵門在身後鎖死。
牢房裏彌漫着黴味和血腥味，牆角堆着發黴的稻草，唯一的窗戶嵌着碗口粗的鐵欄杆，透過欄杆能看見對面牢房裏坐着個穿紅衣的女人，正拿着繡花針往布偶上扎。
陳慫癱在地上，後背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他掙扎着想撕下被血浸透的衣服，手指卻摸到個硬硬的東西 —— 是他穿越前揣在兜裏的 U 盤，裏面存着他改了無數遍的劇本。
“還敢亂動？” 牢門外的獄卒踹了一腳鐵門，“老實待着！再敢瞎折騰，有你好受的！”
陳慫嚇得縮了縮脖子，把 U 盤緊緊攥在手裏。這是他和原來世界唯一的聯系了。
就在這時，後腦勺突然傳來一陣劇痛，眼前陣陣發黑。他摸了摸，摸到一手黏糊糊的血 —— 大概是剛才在考棚磕的傷口裂開了。血順着額頭往下淌，糊住了眼睛，世界變成一片模糊的紅。
【叮 —— 檢測到宿主生命體征穩定，文獄系統激活中……】
一個毫無感情的電子音突然在腦海裏響起。
陳慫愣住了。系統？穿越者的標配金手指來了？
【主線任務：累計在文獄服刑 30 天，即可解鎖原世界回歸通道】
【當前刑期：0 天 0 時 0 分】
【新手任務：用諧音梗辱罵七品縣令，獎勵 “獄卒友善度 + 10”（可避免輕微體罰）】
陳慫看着眼前突然浮現的半透明面板，非但沒覺得高興，反而嚇得魂飛魄散。辱罵縣令？就他這社恐，連外賣少放香菜都不敢備注，還敢罵官？
“我…… 我不敢……” 他對着空氣磕頭，額頭撞在冰冷的地面上，“系統大哥，能不能換個任務？比如打掃牢房什麼的……”
【系統提示：拒絕任務將觸發懲罰機制 —— 獄卒隨機體罰一次】
話音剛落，牢門外的獄卒突然暴怒，抬腳踹在鐵門上：“裏面那小子鬼叫什麼？找打是不是！” 說着就拿起鞭子，透過欄杆的縫隙往裏面抽。
鞭梢擦着陳慫的耳朵飛過，抽在稻草堆上，濺起一片灰塵。他嚇得鑽進稻草堆，抱着頭瑟瑟發抖，後背的傷口又裂開了，疼得他眼淚直流。
“別打了…… 我錯了……” 他語無倫次地求饒，像只被暴雨淋透的兔子。
獄卒罵罵咧咧了半天，見他沒動靜才罷休。
陳慫躲在稻草堆裏，渾身抖得像篩糠。他看着面板上 “30 天刑期” 的字樣，突然覺得這哪是回歸通道，分明是催命符。在這個寫個 “一” 字都可能被砍頭的世界，別說罵縣令，怕是連大聲喘氣都要被定罪。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牢房裏沒有燈，只有月光透過鐵欄杆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陳慫的眼皮越來越沉，後背的疼痛漸漸模糊，意識像掉進了深水裏，一點點往下沉。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時候，突然看見牢門的縫隙裏塞進半張紙。
紙是粗糙的草紙，邊緣參差不齊，上面用暗紅色的液體寫着三個字 ——“詩能活”。
陳慫的心髒猛地一跳。他顫抖着伸出手，把紙撿起來。血字的筆跡很潦草，卻透着一股熟悉的倔強，像極了他穿越前寫廢的那版劇本裏，主角在絕境中寫下的台詞。
他把紙湊到鼻子前聞了聞，有股淡淡的墨香，混着鐵鏽味 —— 是血，新鮮的血。
是誰塞進來的？
是對面那個扎布偶的紅衣女人？還是那個踹他後腦勺的監考官？或者…… 是另一個穿越者？
無數個念頭在腦海裏炸開，陳慫卻突然冷靜下來。他想起系統的任務，想起刑場上的木牌，想起侍郎那句 “‘聖’字缺筆都要割舌”。
在這個世界，文字是刀，是枷鎖，是催命符。
可這張紙上說，詩能活。
陳慫把血紙小心翼翼地塞進懷裏，貼在胸口。冰冷的紙透過溼透的衣服傳來涼意，卻奇異地讓他安定下來。他蜷縮在稻草堆裏，看着鐵欄杆外的月亮，突然想起自己 U 盤裏的劇本還沒寫完 —— 那個炮灰舉子在被砍頭前，其實寫了首藏頭詩，罵醒了圍觀的百姓。
當時制片人說這橋段太假，讓他刪了。
現在想來，或許一點都不假。
後背的傷口還在疼，牢房外傳來獄卒巡邏的腳步聲，沉重的靴子踏在石板上，像敲在人心上的鼓點。陳慫閉上眼睛，在心裏默念着那三個字。
詩能活。
那他就寫詩。
哪怕他現在只是個連 “聖” 字都不敢寫錯的死罪文盲。
月光透過鐵欄杆，在地上照出一道細長的光帶，像條通往未知的路。陳慫的手在稻草堆裏摸索着，摸到一塊尖銳的石頭。他握緊石頭，在牢房的牆壁上，一筆一劃地刻下自己的名字。
陳慫。
刻完最後一筆，他仿佛聽見一聲極輕的嘆息，從牆壁的另一邊傳來。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