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被拉扯得無比漫長。
蘇暖背靠着那棵冰冷潮溼的古樹，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懷中畫板的木質邊緣深深陷進她的臂彎，帶來些許痛感，這痛感奇異地成爲了她與現實世界僅存的脆弱連接。恐懼如同實質的蛛網，密密麻麻地包裹着她，讓她連呼吸都不得不放得極輕、極緩，生怕稍重一點的聲響都會驚動那隱匿在濃霧深處的"東西"。
那無形的注視並未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清晰、更具壓迫感。它不再僅僅是來自某個方向，而是從四面八方涌來，滲透空氣，浸潤霧氣，甚至從腳下厚厚的落葉層中蒸騰而起。這目光冰冷、古老，帶着一種非人的審視意味，仿佛在評估一件闖入其神聖領域的異物。蘇暖感覺自己像一只被釘在標本板上的蝴蝶，所有的掙扎和恐懼都赤裸裸地暴露在這無聲的審判之下。
周圍的霧氣似乎更濃了，像煮沸的牛奶，翻滾着，吞噬着最後一點微弱的光線。黑暗如同潮水般從森林的各個角落彌漫開來，迅速取代了之前昏沉的天色。氣溫驟降，寒意刺骨，她單薄的裙子根本無法抵御這深山夜晚的冷冽，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輕輕打顫，裸露的皮膚上泛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她該怎麼辦？難道要在這裏站一夜？且不說這幾乎能凍僵人的寒冷，單單是這種精神上的巨大壓力，就足以讓她崩潰。可移動？她又該往哪裏去？每一個方向都隱藏在未知的、可能潛藏着更大危險的濃霧之後。那只引她來的藍色蝴蝶，此刻想來，處處透着詭異，美麗得如同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絕望，如同這夜色，一點點浸染她的心。她甚至開始後悔，後悔自己爲什麼要脫離安全的旅遊路線，爲什麼要去追逐那虛無縹緲的"靈感"，爲什麼不對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保持最基本的敬畏......
就在她的心理防線即將被恐懼和悔意徹底壓垮的瞬間，異變發生了。
沒有任何征兆，籠罩在她周圍的、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注視感，如同退潮般，倏然消失了。
不是減弱，不是轉移，是徹徹底底的、戛然而止的消失。
一直緊繃的神經驟然失去壓迫的對象，蘇暖甚至產生了一種荒謬的失重感，身體晃了一下，差點沒站穩。她驚疑不定地環顧四周，濃霧依舊，黑暗更深，但那讓她毛骨悚然的被監視感，確實不見了。森林恢復了它"應有"的寂靜——一種純粹的、只有自然存在的寂靜。
發生了什麼？
爲什麼那"東西"突然離開了？
是失去了對她的興趣？還是......被別的事物引開了？
疑問紛至沓來，但還沒等她理清頭緒，另一股奇異的變化吸引了她的注意。
籠罩在這片空地上的、濃得化不開的乳白色霧氣，開始以一種違背常理的方式流動起來。它們不再是無序地彌漫，而是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動，緩慢地、優雅地旋轉、匯聚，尤其以那塊古老的石碑爲中心，形成了一個不易察覺的、溫和的渦流。
更讓她目瞪口呆的是，隨着霧氣的流動匯聚，原本深沉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被悄然驅散了幾分。一種光源，一種清冷、皎潔、如同水銀瀉地般的光源，正從霧氣渦流的中心——也就是石碑的後方，緩緩彌漫開來。
那光芒越來越盛，逐漸照亮了附近扭曲的古木枝幹，照亮了地面上厚厚的落葉，也照亮了空氣中無數懸浮的、微小的水汽顆粒，它們在這冷光中閃爍，如同撒開了一把鑽石粉塵。
這光......是月光？可剛才明明已經黑得如同鍋底，而且樹冠如此濃密，怎麼可能有如此集中、如此明亮的月光穿透下來？
蘇暖的心髒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但這一次，除了恐懼，更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敬畏的好奇。她死死地盯着光源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抱着畫板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指節泛白。
霧氣在冷光中繼續流轉、變薄，仿佛一幕舞台劇正在緩緩拉開帷幕。
終於，當霧氣散開到足以讓她看清石碑後方景象時，蘇暖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就在那塊布滿苔蘚的古老石碑之側，站立着一個人影。
一個......無法用言語形容其風姿的人影。
他身量很高，略顯清瘦，穿着一身並非現代款式的苗疆傳統服飾。上衣是深邃的墨藍色，以某種神秘的銀色絲線，在領口、袖緣繡着繁復而古老的、類似於藤蔓與星辰交織的圖案，在冷光下流淌着細微的光澤。下身是同色的長褲，扎在黑色的、繡着奇異紋路的綁腿裏，腳踏一雙看起來十分利落的黑色軟底布鞋。
然而，最令人移不開眼的，是他的臉。
那張臉，俊美得超越了性別，甚至超越了人類想象的極限。皮膚是常年不見陽光的冷白色，在清輝籠罩下，仿佛最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光滑剔透，找不到一絲瑕疵。鼻梁高挺如山脊，唇形菲薄，顏色極淡，如同初綻的櫻花花瓣，帶着一種易碎的美感。他的下頜線條流暢而清晰，勾勒出完美的側臉輪廓。
但最驚心動魄的，是他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眼尾的弧度帶着天生的清冷與疏離。瞳仁是極其純粹的、深不見底的黑色，像兩潭幽深古井，又像是吸納了所有星光的夜空，此刻正靜靜地、毫無波瀾地凝視着前方的虛空，仿佛在感受着什麼，又像是在與這片古老的禁地進行着無聲的交流。他的眼神裏，沒有任何人類該有的情緒——沒有好奇，沒有驚訝，沒有善意，也沒有惡意，只有一種亙古不變的、俯瞰衆生般的淡漠。
皎潔的清輝如同聚光燈，精準地落在他身上，將他周身都鍍上了一層虛幻的光邊。幾縷墨黑色的長發並未完全束起，隨意地垂落在他頰邊，隨着微不可察的氣流輕輕飄動。他站在那裏，身姿挺拔如竹，靜謐如山嶽，與周圍詭異的環境奇異地融合在一起，非但不顯得突兀，反而像是他本就是這片禁地自然孕育出的精靈，是這迷霧、古木與石碑唯一的主人。
蘇暖的大腦一片空白。
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疑問、所有的寒冷，在這一刻，全都消失了。她忘記了呼吸，忘記了思考，只是癡癡地望着那個人，那個......月下的謫仙。
他美得不像真實存在，更像一個驟然闖入現實的、來自遙遠神話的夢境。是山鬼？是林魅？還是苗疆傳說中，那些守護着深山秘境的、非神非仙的古老存在？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從未見過，也從未想象過，世間竟有如此容顏，如此氣質。
然而，這片短暫的、幾乎凝固的靜謐，很快就被打破了。
就在蘇暖沉浸在極致視覺沖擊所帶來的震撼中時，那個謫仙般的男子，忽然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動作很小，若非蘇暖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幾乎無法察覺。他微微蹙起了那兩道好看的眉，原本就略顯蒼白的臉色，在清輝下似乎變得更加透明了幾分。他抬起一只手，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按向自己的心口位置，指尖似乎在微不可察地顫抖。
緊接着，蘇暖清晰地看到，他周身那層清冷的光暈，如同接觸不良的電流般，不穩定地閃爍了幾下，隨即迅速黯淡、消散。而他本人，則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原本挺拔如鬆的身姿猛地一軟，向前踉蹌了一步，不得不伸手扶住身旁那塊古老的石碑，才勉強支撐住身體沒有倒下。
他低着頭，墨色的長發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能看到他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唇，和微微起伏的、顯得有些急促的單薄肩膀。
一種脆弱感，一種與他剛才那清冷高貴、不容褻瀆的形象截然相反的、極致的脆弱感，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蘇暖猝不及防，剛剛因爲震撼而暫時壓下的恐懼，瞬間以更洶涌的姿態回流！他是什麼？他怎麼了？是受傷了？還是......他本身就不是人類，此刻顯露出了某種......原形？
無數光怪陸離的念頭在她腦海中炸開。她應該趁機逃跑嗎？趁他現在似乎"狀態不佳"？可是，她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根本挪不動分毫。而且，她能跑到哪裏去？這片迷霧森林，沒有他的"允許"或者"指引"，她真的能走出去嗎？
就在她心亂如麻，僵立原地不知所措之際，那個倚靠着石碑的男子，忽然抬起了頭。
他的目光，越過了短短的距離，精準地、毫無偏差地，落在了她的臉上。
四目相對。
蘇暖的心髒猛地一縮。
近距離看清他的正臉，沖擊力更爲巨大。那是一種糅合了極致俊美與極致虛弱的矛盾之美，驚心動魄，足以喚起任何生靈內心深處最原始的保護欲。然而，那雙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眸，雖然失去了先前的絕對淡漠，染上了一層顯而易見的疲憊與痛楚，但深處，似乎依舊沉澱着某種她無法理解的、幽暗的東西。
他的眼神裏，有瞬間的驚訝，似乎也沒料到會在這裏看到她。但那驚訝一閃而逝，快得讓她以爲是錯覺。隨即，那眼底深處的東西沉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復雜的、她完全看不懂的情緒。
然後，他開口了。
聲音並不洪亮，甚至因爲此刻的虛弱而顯得有些低啞、輕微，帶着一種奇異的、古老的口音，但卻字字清晰地傳入了蘇暖的耳中。
"你......"
他看着她，那雙足以攝人心魄的鳳眼裏，迅速蒙上了一層水汽氤氳的、茫然無助的神色，仿佛迷路的孩子。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那手骨節分明，白皙修長，此刻卻無力地懸在半空，微微顫抖着。
"......能收留我嗎？"
這句話問得極其自然，又極其突兀。帶着一絲不確定，一絲祈求，還有一絲......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的依賴感。
蘇暖徹底愣住了。
收留......他？
這個前一秒還如同月下神祇、古老禁地主人般的存在，此刻卻用這樣一種脆弱不堪的姿態，向她這個闖入者、這個普通的人類女孩，發出求救的信號？
這巨大的反差，讓她的大腦幾乎停止了運轉。理智在尖叫着警告她：危險！未知！不要靠近！眼前的一切都透着詭異！那只蝴蝶，這禁地，他的出現和此刻的虛弱，都像是一個環環相扣的謎團，而一旦答應，她可能就再也無法脫身。
可是，看着他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看着他那雙氤氳着水汽、寫滿了無助與祈求的眸子，看着他微微顫抖的、向她伸出的手......蘇暖發現，自己那顆因爲恐懼而冰冷堅硬的心，正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軟化。
同情心、憐憫，還有那無法抑制的、對被如此絕世容顏依賴所產生的微妙悸動，像溫熱的泉水，淹沒了她的理智。
他看起來......真的需要幫助。
他會不會，也和那只藍色蝴蝶一樣，是這片禁地中某個她無法理解的存在，此刻正遭遇了某種困境？
拒絕他......她能做到嗎？在這片詭異的、他可能擁有絕對掌控力的地方，拒絕一個看似虛弱、實則底細不明的"非人"存在的請求，會引發怎樣的後果？
就在她內心天人交戰，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的時候，那個一直強撐着倚靠石碑的男子，似乎終於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他懸在半空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眼睫劇烈地顫抖了幾下，然後緩緩閉上。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了石碑上，隨即順着石碑光滑的表面，軟軟地、無聲地滑倒在地，倒在了厚厚的落葉層上，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了。
月輝似乎也隨着他的倒下而徹底隱去，只有微弱的、不知來源的冷光，勉強勾勒出他倒在地上的清瘦輪廓。
空地上，再次恢復了令人不安的寂靜。
濃霧依舊彌漫，古木依舊沉默，石碑依舊矗立。
唯一不同的，是地上多了一個昏迷不醒、身份成謎、俊美得如同謫仙的少年他看起來年紀似乎不大，以及一個心神俱震、呆立當場、內心充滿了巨大矛盾和掙扎的現代少女。
蘇暖站在原地，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夜風吹過，帶着刺骨的寒意，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也吹散了她腦海中一部分混亂的思緒。她看着倒在地上的那個人，他蜷縮的姿勢顯得那麼無助，那麼脆弱，仿佛隨時都會被這片黑暗與寒冷吞噬。
恐懼依然存在，而且更甚——現在，這恐懼裏摻雜了對未知存在的敬畏，以及對未來不可預知的深深憂慮。
但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正在破土而出——責任，或者說，是一種無法眼睜睜看着"美麗"與"生命"在眼前消逝的本能。
他真的昏迷了嗎？還是......另一種形式的僞裝？
他究竟是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
那只引她前來此地的藍色蝴蝶，與他之間，是否存在某種聯系？這一切，是巧合，是命運，還是一個......針對她的、精心設計的局？
如果她選擇轉身離開，任由他躺在這片詭異的禁地自生自滅，她是否能安然走出這片森林？而她的良心，是否會因此背上沉重的枷鎖？
可如果她選擇帶走他，這個看似脆弱、實則神秘莫測的"阿骨"，她腦海中忽然冒出這個名字，又會給她的生活，帶來怎樣的風暴？
問題一個接一個，如同沉重的巨石，壓在她的心口。
最終，蘇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而潮溼的空氣，仿佛要將所有的猶豫和恐懼都壓進肺腑深處。
她邁出了腳步。
不是向着來路她早已迷失了方向），而是向着那個倒在地上的、月下謫仙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柔軟的落葉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在這寂靜中，如同擂響的戰鼓。
她知道，這一步踏出，可能再也無法回頭。她可能正親手打開一個潘多拉魔盒，釋放出無法預測的吉凶禍福。
但她，別無選擇。
至少在此刻，她無法對那樣一雙眼睛，那樣一種脆弱，視若無睹。
她走到他身邊，蹲下身，試探性地、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
"喂？你......你還好嗎？"她的聲音幹澀而緊張。
沒有任何回應。他雙目緊閉，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呼吸微弱而均勻，像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蘇暖猶豫了一下，伸出手，觸碰了一下他的臉頰。
觸感冰涼，細膩如玉，卻帶着活物的彈性。
她縮回手，心跳如雷鼓。定了定神，她最終咬緊牙關，費力地將他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膀上，試圖將他攙扶起來。
他比看起來要沉一些，但並非無法承受。他溫順地或者說無知無覺地依靠着她，頭顱無力地垂在她的頸側，微涼的發絲掃過她的皮膚，帶來一陣戰栗般的癢意。
濃霧，在她決定留下的那一刻，似乎悄然散開了一些，勉強勾勒出一條模糊的、似是而非的小徑，通往未知的前方。
蘇暖攙扶着這個名爲"阿骨"的神秘少年，深吸一口氣，踏上了這條迷霧中的歸途，如果那吊腳樓還能被稱爲"歸途"的話。
她的背影，在稀薄的冷光和濃霧的包裹下，顯得既單薄，又堅定。
而她沒有看到，在她轉身費力攙扶起少年，艱難前行之後，那原本倒在地面落葉上的、幾只極其微小的、散發着幾乎看不見的藍色熒光的蟲豸，悄無聲息地振翅飛起，如同完成了任務的斥候，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濃重的夜色與霧氣之中，消失不見。
森林，重歸寂靜。
只有那塊古老的石碑，依舊沉默地矗立着，見證着這一切的發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