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蘇暖幾乎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個自稱“阿骨”的少年半拖半扶地弄回了自己租住的吊腳樓。

這一段路走得異常艱難。來時的路早已迷失在濃霧與夜色中,她完全是憑着一種模糊的方向感和求生本能,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林間摸索。少年大部分重量都壓在她纖細的肩膀上,他看似清瘦,分量卻不輕。冰冷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與他微弱的呼吸一同,提醒着蘇暖,她正攜帶着一個何等詭異且未知的存在。

途中,他們曾驚動了一頭在夜間覓食的野豬。那野獸獠牙外翻,喉嚨裏發出威脅性的低吼,綠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住了這兩個不速之客。蘇暖嚇得魂飛魄散,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就在她以爲必死無疑之際,靠在她肩頭的少年,似乎無意識地蹙了蹙眉,鼻腔裏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

下一秒,那原本凶相畢露的野豬,竟像是遇到了什麼極端可怕的天敵,發出一聲驚恐的嘶鳴,夾着尾巴,頭也不回地撞進灌木叢,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幻覺。蘇暖心髒狂跳,驚疑不定地側頭看向依舊“昏迷”的少年。他長睫低垂,面容安詳,除了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脆弱,再無任何異樣。

是巧合嗎?還是……

她不敢深想,只是心底那根名爲警惕的弦,繃得更緊了。

當她終於看到那座隱匿在半山腰、在夜色中亮着溫暖燈光的吊腳樓輪廓時,幾乎要落下淚來。那不僅僅是一座房子,更是她與正常世界連接的象征。

咬緊牙關,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少年扶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幾乎是撞開了房門,兩人一起跌坐在客廳鋪着靛藍色土布的地板上。

蘇暖癱坐在地上,背靠着冰涼的木板牆,劇烈地喘息着,汗水浸溼了鬢角,手臂和肩膀因爲長時間的承重而酸軟顫抖。驚魂甫定,她才有餘裕仔細打量這個被她“撿”回來的不速之客。

他依舊昏迷着,安靜地側躺在地板上,墨藍色的衣衫在暖黃色的燈光下,顯得愈發深沉,那些銀色的古老紋路隱隱流動。脫離了禁地那詭異月光和濃霧的襯托,他驚人的美貌並未折損分毫,反而因這人間燈火的映照,少了幾分虛幻縹緲的仙氣,多了幾分觸手可及的……真實感。

是的,真實。他的皮膚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溫潤的瓷白,長而密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眼瞼下投下柔和的陰影。鼻梁挺直,唇色淡粉,下頜線條流暢優美。他蜷縮的姿勢帶着一種缺乏安全感的依賴,與之前在禁地中那清冷孤高、宛如神祇臨世的模樣判若兩人。

蘇暖的心跳漸漸平復,一種復雜的情緒在胸中涌動。恐懼仍未散去,像背景音一樣持續低鳴。但更多的,是劫後餘生的恍惚,是面對這絕美“藝術品”時的屏息,以及一種油然而生的、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保護欲。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鼻息。氣息微弱,但還算平穩。又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觸手一片冰涼,並不像發燒的樣子。

“阿骨……”她低聲念着這個名字,心中充滿疑惑。這顯然不是真名,更像是一個隨口胡謅的代號。他到底是誰?來自哪裏?爲何會出現在那詭異的禁地?又爲何會突然變得如此虛弱?

無數個問題盤旋在腦海,找不到答案。

她嘆了口氣,認命地站起身。無論如何,人已經帶回來了,總不能讓他一直躺在地板上。她嚐試再次扶起他,想將他挪到裏間的床鋪上,卻發現自己的力量早已透支,根本挪不動分毫。

正當她一籌莫展之際,地上的少年忽然發出一聲極輕的、如同夢囈般的呻吟。

蘇暖動作一頓,緊張地看向他。

只見他那長而密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如同瀕死的蝴蝶掙扎着扇動翅膀,然後,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

那一瞬間,蘇暖仿佛看到了夜幕上最遙遠的兩顆寒星,在歷經了億萬光年的跋涉後,終於將冰冷而純粹的光芒,投映到了她的世界裏。

他的眼神初時是渙散的、茫然的,帶着剛從深度昏迷中醒來的懵懂。但僅僅幾秒鍾後,那渙散便迅速聚焦,眼底深處的茫然被一種極致的清澈和……無人能取代。

他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蘇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眸裏,迅速彌漫起一層氤氳的水汽,像蒙上了江南三月的煙雨,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只發出一點氣音。他嚐試着動了一下,立刻因身體的無力而蹙緊了眉頭,那痛苦的神情,足以讓鐵石心腸的人都爲之心軟。

“你別動!”蘇暖下意識地開口,聲音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柔和,“你暈倒了,我把你帶回來了。這裏……暫時安全。”

她不知道“安全”這個詞用在這裏是否恰當,但這是她目前唯一能提供的保證。

少年——阿骨,停止了掙扎。他就那樣側躺着,仰頭望着她,溼漉漉的眼神像極了迷路的小鹿,純粹而依賴。他輕輕點了點頭,然後用極其微弱的、帶着奇異古老口音的聲音說:“……謝謝。”

兩個字,說得艱難,卻異常清晰。

蘇暖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酸軟軟的。她蹲下身,與他平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而可靠:“你叫阿骨?還記得發生了什麼嗎?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那片林子裏?”

阿骨的眼神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閃爍,快得讓蘇暖以爲是燈光造成的錯覺。他微微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底的情緒,聲音更低了,帶着一種易碎的茫然:“我……不記得了。很多事,都想不起來……只記得,我叫阿骨。”

失憶?

蘇暖愣住了。這個解釋,既在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否則,如何解釋他出現在那種地方,以及他那非同尋常的氣質和……可能具備的某種能力?

是真是假?她審視着他。他那蒼白的面容,脆弱的神情,以及眼底那份似乎不摻任何雜質的依賴,都顯得那麼真實。一個能輕易嚇退野豬、在禁地中引動月光的存在,真的會失憶嗎?還是說,這是他另一種更高級的僞裝?

理智告訴她,不要輕易相信。可情感上,面對這樣一張臉,這樣一種姿態,她發現自己很難硬起心腸去質疑和逼問。

“想不起來……就算了。”最終,她還是心軟了,輕聲安慰道,“你先好好休息。能站起來嗎?我扶你到床上去。”

阿骨抬起頭,眼中水光瀲灩,他看着她,輕輕搖了搖頭,帶着一絲委屈和懇求:“……沒力氣。”

蘇暖:“……”

她看着他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樣,再回想林中那轉瞬即逝的、可能與他有關的威懾力,一種極其荒謬的感覺油然而生。她深吸一口氣,再次嚐試去攙扶他。

這一次,不知是他恢復了一點力氣,還是刻意配合,他借着她的力道,勉強站了起來,但大半個身子依舊軟軟地靠在她身上。清冽中帶着一絲若有若無草藥氣息的味道,瞬間將她籠罩。

蘇暖臉頰微熱,努力忽略掉這過於親密的接觸帶來的異樣感,攙扶着他,一步一步,緩慢地挪向裏間那張鋪着幹淨藍印花布床單的木床。

將他安頓好,蓋上一層薄被,蘇暖已經累得快要虛脫。她站在床邊,看着床上閉目安睡的少年,他精致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線下,美好得像一幅中世紀油畫。

今夜發生的一切,都太過離奇,超出了她二十多年人生所能理解的範疇。她抬手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走到窗邊,望向外面依舊沉沉的夜色。

濃霧似乎散去了一些,遠山的輪廓在月光下若隱若現。那只引路的藍色蝴蝶,林中詭異的寂靜與注視,石碑旁月下謫仙的驚鴻一瞥,以及眼前這個身份成謎、時而脆弱時而神秘的少年……這些碎片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張巨大而迷離的網,而她,似乎已經不知不覺地踏入了網的中心。

接下來的兩天,阿骨一直表現得異常虛弱。

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醒來,也是食欲不振,精神萎靡。蘇暖試着給他喂了一些清粥小菜,他吃得很少,眉頭總是微微蹙着,仿佛連吞咽都耗費着他極大的力氣。

他非常安靜,幾乎不主動說話。醒來時,總是用那雙清澈又無助的眼睛默默地看着蘇暖忙碌的身影,那眼神純粹得讓人心疼。蘇暖問他問題,關於他的過去,關於那片禁地,他總是茫然地搖頭,眼神空洞,帶着真實的困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

這種毫無進展的狀況,讓蘇暖既焦慮又無奈。她無法從他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也無法判斷他的虛弱是真是假。她只能盡己所能地照顧他,按時給他喂水喂食,用溫熱的毛巾替他擦拭臉頰和手臂。

他的皮膚總是微涼,觸感細膩得不像話。每當她靠近時,他似乎都會下意識地往她的方向微微偏頭,像尋求溫暖的小動物。這種無意識的依賴,讓蘇暖心中那點母性與保護欲,不受控制地滋長。

然而,平靜的表面下,暗流依舊在涌動。

在阿骨住進來的第二個夜晚,蘇暖被一陣極其細微的、如同無數蠶食桑葉的“沙沙”聲驚醒。那聲音並非來自窗外,而是……來自裏間。

她的心猛地一提,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起身,赤着腳走到裏間的門邊,透過門板的縫隙,偷偷向內望去。

月光透過窗戶的格子,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床上,阿骨依舊安靜地躺着,似乎睡得很沉。

但在那片昏暗的光影中,蘇暖看到了令她頭皮發麻的一幕——

幾只她從未見過的、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甲蟲,正安靜地伏在阿骨的枕邊,它們的外殼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澤。而在床腳的地板上,隱約可見幾條細長的、顏色豔麗的蜈蚣狀生物在緩緩蠕動,它們所過之處,地板似乎都變得格外幹淨。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極淡的、類似於檀香混合着某種草木清苦的味道,與她之前在禁地邊緣聞到過的氣息有些類似。

蘇暖捂住嘴,才沒有驚叫出聲。她渾身冰涼,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蠱蟲!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她腦海中炸響。

她早該想到的!苗疆、禁地、神秘少年、詭異的能力……這一切線索,最終都指向了這個古老而令人畏懼的詞匯。

阿骨他……果然是和蠱術有關的人!而且,看這些蠱蟲安靜守護在他身邊的樣子,他在其中的地位,恐怕絕不簡單。

那他所謂的“失憶”和“虛弱”……

就在這時,床上的阿骨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那些原本安靜伏着的黑色甲蟲瞬間振翅,悄無聲息地飛起,融入了房間的陰影之中,消失不見。地上的蜈蚣也迅速遊走,鑽入地板或牆角的縫隙,仿佛從未出現過。

房間裏,只剩下阿骨平穩的呼吸聲,以及那若有若無的奇異香氣。

蘇暖背靠着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撞破肋骨。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她淹沒。比在禁地時更甚。因爲這一次,威脅不在遠處,不在迷霧中,而是真真切切地躺在她僅有一門之隔的房間裏,躺在她親手爲他鋪好的床鋪上。

她撿回來的,根本不是什麼迷路的美少年,而是一個……極度危險的,操縱着毒蟲蠱物的……蠱師!

第二天清晨,蘇暖頂着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心事重重地準備了早餐。

當她將一碗白粥和一碟小菜端進裏間時,阿骨已經醒了。他靠坐在床頭,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似乎比前兩日清明了一些。看到蘇暖進來,他立刻抬起眼,那雙漂亮的鳳眼裏瞬間漾開了依賴與喜悅的光芒,像等待投喂的雛鳥。

“暖暖姐。”他輕聲喚道,聲音帶着剛醒時的沙啞,柔軟得不可思議。這是他這兩天跟着寨子裏的小孩學會的稱呼。

蘇暖動作一頓,心中五味雜陳。看着他這副純然無害、全心依賴的模樣,再聯想到昨夜看到的恐怖景象,她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將托盤放在床邊的小幾上:“吃點東西吧。”

阿骨乖巧地點點頭,伸手去接碗。他的手指修長白皙,指尖圓潤,看起來幹淨又無害。然而蘇暖卻不由自主地想起,這雙手,可能曾經操控過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毒蟲。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動作優雅,但依舊沒什麼胃口,只喝了小半碗就放下了。

“不舒服嗎?”蘇暖按捺住心中的恐懼,盡量用平常的語氣問道。

阿骨抬起眼簾,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顫動,他看着她,眼神裏帶着一絲委屈和依賴:“嗯……沒什麼力氣。暖暖姐,你能……陪我說說話嗎?”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甚至帶着點孩子氣的撒嬌。但蘇暖卻從中聽出了一絲試探的意味。他在試探她的態度?還是在用這種無害的表象,進一步麻痹她的神經?

蘇暖在他床邊的凳子上坐下,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好啊,你想聊什麼?”

“暖暖姐是畫畫的?”阿骨的目光落在窗外,那裏有蘇暖支着的畫板,“畫得真好。”

“嗯,我來這裏采風,想畫一些不一樣的風景。”

“不一樣的風景……”阿骨低聲重復了一句,眼神似乎飄遠了一瞬,隨即又聚焦回來,落在蘇暖臉上,帶着純粹的好奇,“那暖暖姐,找到想要的了嗎?”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輕輕刺中了蘇暖心中最敏感的地方。她來到這裏,是爲了尋找原始粗獷的“靈”,卻意外地撞見了遠超她想象的神秘與危險。眼前的少年,他本身,不就是這苗疆最深不可測、最“不一樣”的“風景”嗎?

她看着阿骨那雙清澈見底、似乎能倒映出她內心彷徨的眼睛,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也許……找到了一點吧。”她含糊其辭。

阿骨似乎沒有察覺她的回避,他微微歪了歪頭,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有種天真的稚氣:“那暖暖姐會一直留在這裏嗎?”

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看似隨意,卻都隱隱指向她的去留。蘇暖心中的警鈴大作。他是在擔心她離開?還是……在確認他的“獵物”是否會脫逃?

“不會一直留,”她謹慎地回答,“等畫完了想畫的,就會回去。”

阿骨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暗影,但他很快垂下眼睫,輕輕“哦”了一聲,語氣裏帶着顯而易見的失落:“那……暖暖姐走了,我怎麼辦?”

他抬起頭,眼中水光再現,那脆弱無助的神情,幾乎能讓最堅硬的冰山融化。他伸出手,輕輕拽住了蘇暖的衣袖一角,指尖冰涼。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只有暖暖姐……”他的聲音帶着細微的哽咽,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暖暖姐,別丟下我,好不好?”

蘇暖的心,被這直白而脆弱的依賴,狠狠撞擊了一下。

理智在瘋狂叫囂:他在演戲!他在利用你的同情心!他是一個能操控毒蟲的蠱師,絕不可能如此無助!

可是,情感卻不受控制地偏向了他。他看起來那麼真實,那麼脆弱,他拽着她衣袖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顫抖。如果他一切都是僞裝,那這演技未免太過登峰造極。

是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是相信那驚鴻一瞥所窺見的恐怖真相?

蘇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掙扎和矛盾之中。

日子就在這種微妙而緊張的平衡中,又過去了兩天。

阿骨的身體似乎恢復了一些,可以自己下床走動了,但依舊表現得體弱無力,對蘇暖的依賴有增無減。他像個小尾巴一樣,蘇暖走到哪裏,他的目光就跟到哪裏。他很少主動提及自己的事,大多數時候,只是安靜地坐在窗邊,看着外面的梯田和遠山,眼神空茫,仿佛在努力回憶着什麼,又仿佛只是在發呆。

蘇暖則繼續在恐懼與心軟之間搖擺。她無法忘記那晚看到的蠱蟲,無法真正放下戒心。但阿骨日常表現出來的純粹、乖巧以及對她的全然依賴,又讓她不斷地懷疑自己——是不是她想多了?是不是那晚看到的只是幻覺,或者只是苗疆某種她不了解的尋常現象?

她開始更加細致地觀察他。

她發現,他似乎對某些氣味特別敏感。一次她不小心打翻了一小瓶鬆節油,他立刻蹙緊了眉頭,臉色都白了幾分,仿佛極其不適。

她還發現,他偶爾會對着空氣,或者某個角落,露出極其細微的、若有所思的表情,嘴唇微動,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那神情,不像失憶者的茫然,更像是在……無聲地下達着什麼指令。

這些小細節,像一根根細小的刺,不斷提醒着蘇暖他的不尋常。

然而,更多的時候,是他帶來的那種近乎純粹的陪伴感。

他會在她畫畫時,安靜地坐在一旁,用那種專注而帶着些許仰慕的眼神看着她,讓她莫名地有了一種被全然接納的感覺。

他會在她做飯時,笨拙地想要幫忙,雖然往往越幫越忙,但那認真的模樣,讓人不忍苛責。

他甚至會在她夜裏被噩夢驚醒時(夢裏全是扭曲的毒蟲和冰冷的注視),仿佛心有靈犀般,在裏間輕輕敲擊木板牆壁,發出規律的、安撫性的“叩叩”聲,像是在告訴她,他在這裏,她不是一個人。

這種無聲的陪伴和細微處的關懷,像溫水煮青蛙一樣,一點點瓦解着蘇暖的心防。

這天傍晚,夕陽將天邊染成絢麗的橘紅色,梯田如鏡,倒映着晚霞,美得驚心動魄。蘇暖坐在回廊上,支起畫板,想要捕捉這轉瞬即逝的美景。

阿骨坐在她身旁的矮凳上,抱膝看着她,晚風拂動他額前的碎發,夕陽給他蒼白的皮膚鍍上了一層暖光,讓他看起來不再那麼冰冷疏離,反而有種驚心動魄的瑰麗。

“暖暖姐,”他忽然輕聲開口,聲音融在晚風裏,有些飄忽,“你害怕我嗎?”

蘇暖正在調色的手猛地一頓,顏料差點滴落在畫紙上。她心髒漏跳了一拍,強作鎮定地轉過頭,對上他那雙在霞光中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眸。

“爲什麼……這麼問?”她的聲音有些幹澀。

阿骨沒有移開視線,他的目光坦誠得幾乎有些殘忍:“我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我……可能讓你感到不安了。”

蘇暖沉默着。她無法否認。他的直接,反而讓她不知該如何應對。

見她不語,阿骨眼底掠過一絲黯然,他低下頭,將下巴擱在膝蓋上,聲音悶悶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一個人。”

那落寞的姿態,像一只被雨淋溼的、無家可歸的小動物。

蘇暖的心,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軟了下來。她看着他被霞光勾勒出的柔軟發頂,看着他微微顫抖的肩膀,那些關於蠱蟲的恐怖記憶,似乎都被這溫暖的夕陽稀釋了。

也許……他真的沒有惡意?也許他的“不一樣”,只是源於他失去的記憶和某種他無法控制的能力?也許他此刻的脆弱和依賴,都是真實的?

她伸出手,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放在了他的頭頂,揉了揉他柔軟微涼的發絲。

“別胡思亂想,”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帶着一種連她自己都驚訝的溫柔,“先把身體養好。”

阿骨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隨即,他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璀璨的光芒,那光芒甚至比天邊的晚霞還要耀眼。他像是不敢相信般,愣愣地看着蘇暖,然後,一個純粹到極致的、帶着巨大喜悅的笑容,在他臉上緩緩綻開。

那一笑,如同冰河解凍,春回大地,瞬間驅散了他身上所有的清冷與陰霾,美得讓人窒息。

蘇暖看着這個笑容,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又驟然鬆開,一種陌生的、悸動的暖流席卷全身。

在那一刻,所有的懷疑、所有的恐懼,似乎都被這個笑容暫時擊退了。

她清晰地聽到自己心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是夜,月朗星稀。

蘇暖白日裏被那個笑容攪亂的心緒,直到深夜依舊無法平復。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阿骨那雙盛滿星光與喜悅的眼眸,總在她閉上眼時浮現。

她起身,想去廚房倒杯水喝。

經過裏間門口時,她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門沒有關嚴,泄出一線清冷的月光。

鬼使神差地,她湊近門縫,向內望去。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她如遭雷擊,瞬間僵立在原地,連呼吸都忘記了。

房間裏,阿骨並沒有睡在床上。

他站在房間中央,背對着門口,身姿挺拔如鬆,不再是白日裏那副柔弱無力的模樣。依舊是那身墨藍色的苗疆服飾,但在如水的月華籠罩下,卻煥發出一種白日裏不曾有過的、令人心悸的威嚴與神秘。

他微微抬着頭,似乎在與窗外的明月進行着無聲的交流。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完美的側臉輪廓,那線條冷硬而高貴,再無半分脆弱之感。

最讓蘇暖心膽俱裂的是,在他的周身,懸浮着點點幽藍色的熒光!

那熒光,與她之前追逐的那只藍色蝴蝶翅膀上的光芒,如出一轍!它們像是有生命的星辰,圍繞着他緩緩旋轉、飛舞,明滅不定。而在他的腳邊,陰影之中,隱約可見更多形態各異的蟲影在安靜地伏拜,如同臣子覲見他們的君王。

他抬起一只手,修長的手指在虛空中輕輕劃過,那些幽藍色的光點便隨着他指尖的軌跡流動、匯聚,變幻出復雜而古老的圖案。一股無形卻磅礴的力量感,以他爲中心,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充滿了整個房間,甚至透過門縫,壓得門外的蘇暖幾乎喘不過氣。

這……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

不是什麼失憶的柔弱少年,不是什麼需要她保護的迷途者。

他是……掌控着神秘力量,能與明月共鳴,御使萬千蠱蟲的……王!

蘇暖渾身冰冷,血液倒流。她終於明白,自己這些天所有的猶豫、心軟、甚至那一絲不該有的悸動,是多麼的可笑和危險。

她以爲自己在照顧一只無害的幼獸,卻不知自己引入室內的,是一頭收斂了爪牙、僞裝成幼獸的……洪荒凶獸!

似乎是感應到了門外的注視,房間內的阿骨,動作微微一頓。

那些圍繞他飛舞的藍色光點瞬間隱沒,地上的蟲影也悄然消失。彌漫在房間內的強大氣場,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了身。

月光照亮了他毫無瑕疵的容顏,那張臉上,沒有了白日裏的依賴與脆弱,沒有了傍晚時分那純粹的喜悅,只剩下了一片冰封般的淡漠。那雙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眸,穿越昏暗的光線,精準地鎖定了門外僵立的身影。

他的目光,平靜無波,卻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令人靈魂顫栗的穿透力。

四目相對。

蘇暖的心髒,在這一刻,停止了跳動。

她看到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幽暗,那裏沒有驚訝,沒有慌亂,只有一種早已了然的了然,以及一種……如同看着落入蛛網、徒勞掙扎的飛蛾般的……平靜。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門外。

他甚至可能……一直都在等着她發現。

蘇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無邊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喉嚨,她的四肢百骸。

她終於明白,從她踏入那片禁地,追隨着那只藍色蝴蝶開始,她就已經踏入了一個精心編織的、以她爲目標的羅網之中。

而此刻,織網者,終於對她露出了他真實的、令人絕望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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