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淌過窗櫺,將房間內外的兩人凝固成一幅詭異的靜默畫面。
蘇暖僵立在門邊,手指還停留在粗糙的木門板上,冰冷的觸感從指尖蔓延至全身。她看着房間中央那個轉過身來的"阿骨",不,或許該叫他凌墨——那個在月華與幽藍光點環繞下,宛如神祇又似魔主的真正模樣。
他的眼神,不再是懵懂依賴的小鹿,而是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無波,卻帶着洞穿靈魂的銳利。蘇暖感覺自己像被剝開了所有僞裝,內心最細微的恐懼和動搖都無所遁形。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瞬間凍結的聲音,以及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撞擊肋骨的悶響。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窺視。
那他這些天的脆弱、無辜、依賴……全是演技?
這個認知帶來的寒意,比在禁地感受到的更加刺骨。那是一種被徹底愚弄、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憤怒與羞恥,混合着對未知力量的極致恐懼,幾乎要將她的理智碾碎。
她想逃。雙腿卻像灌滿了鉛,沉重得無法挪動分毫。喉嚨發緊,連一聲驚叫都擠不出來。
就在蘇暖以爲自己會被這無聲的壓力碾垮時,房間中央的凌墨,忽然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那不是僞裝。
蘇暖清晰地看到,他原本淡漠平靜的臉上,迅速掠過一絲無法掩飾的痛苦。他修長如玉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抵住了自己的心口位置。周身上下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強大氣場,如同被戳破的氣球,驟然潰散。
他悶哼一聲,臉色在月光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慘白,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那挺拔如鬆的身姿再也無法維持,他踉蹌着向後退了半步,靠在了冰冷的牆壁上,才勉強沒有倒下。
那雙剛剛還深不見底、洞察一切的黑眸,此刻被一層生理性的水汽覆蓋,眼神迅速變得渙散、茫然,甚至……帶着一種小獸般的驚慌失措。
轉變發生得太快,太突兀。
前一刻還是睥睨衆生的蠱王,下一刻就變成了風中殘燭般的脆弱少年。
蘇暖徹底愣住了,大腦一片混亂。這……又是演的?可那痛苦的表情,那瞬間失去血色的臉,那無法控制的顫抖……真的能演得如此逼真嗎?
“呃……”凌墨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吟,他抬起眼,目光艱難地聚焦在門外的蘇暖身上。那眼神裏,充滿了無助、恐懼,以及一種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祈求。
“暖暖……姐……”他開口,聲音嘶啞幹澀,帶着劇烈的喘息,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疼……”
他向她伸出手,那只手在空中劇烈地顫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指尖冰涼。
“救……救我……”
話音未落,他像是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抵着牆壁的手滑落,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軟軟地沿着牆壁滑倒在地,蜷縮起來,一動不動了。
月光靜靜地照在他蜷縮的身影上,那張驚世容顏此刻蒼白如紙,長睫緊閉,唇色淡得幾乎透明,唯有微蹙的眉頭昭示着他似乎仍在承受着痛苦。
一切重歸寂靜。
只剩下蘇暖粗重的呼吸聲,在夜空中顯得格外清晰。
她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凌墨,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不止,幾乎要蹦出喉嚨。
怎麼回事?
剛才那強大的模樣是幻覺嗎?
還是說,他此刻的昏迷才是僞裝?
他到底是強大的蠱王,還是脆弱的阿骨?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無數的疑問像沸騰的開水,在她腦海中翻滾。理智在尖叫,警告她不要靠近,這很可能又是一個陷阱,一個更高級的、利用她同情心的陷阱!他剛剛才展現了那般非人的力量,怎麼可能轉眼間就虛弱至此?
可是……萬一呢?
萬一他剛才的強大是某種秘法催動,此刻遭到了反噬?
萬一他真的有某種隱疾,此刻發作,命懸一線?
如果他真的死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蘇暖的心猛地一抽,一種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盡管恐懼他的真實身份,盡管意識到自己被欺騙,但讓她眼睜睜看着一個(至少表面上)朝夕相處了幾天、對她表現出全然依賴的生命在眼前消逝,她做不到。
尤其,是頂着這樣一張臉的“生命”。
道德感、同情心,與對未知的恐懼、對被欺騙的憤怒,在她心中展開了激烈的拉鋸戰。
她死死地盯着地上那道身影,試圖找出任何表演的痕跡。但他的昏迷看起來如此真實,呼吸微弱而急促,額角的冷汗在月光下泛着光,蜷縮的姿勢是失去意識後最本能的自我保護。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是煎熬。
最終,蘇暖狠狠一咬牙。
她無法承受“見死不救”可能帶來的良心譴責。無論他是誰,無論他有什麼目的,至少,先確認他的安危。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奔赴刑場般,邁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進了房間。
越靠近,越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不穩定的氣息。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之前那種奇異香氣,但更濃的,是一種……類似於失血過多的虛弱感。
她在凌墨身邊蹲下,試探性地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
“阿骨?”她低聲喚道,聲音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沒有反應。
他的身體冰冷得嚇人。
蘇暖的心沉了下去。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他的鼻息。
氣息微弱,斷斷續續,仿佛隨時都會停止。
這不是裝的!
至少,不完全是裝的!
這個認知讓蘇暖瞬間慌了神。什麼蠱王,什麼欺騙,此刻都被拋到了腦後。她只是一個普通人,面對一個可能即將死在自己面前的人,救人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阿骨!醒醒!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她用力推了推他,聲音帶着急切。
凌墨的眼睫劇烈地顫動起來,似乎想要睜開,卻無力做到。他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如同幼貓哀鳴般的呻吟,眉頭蹙得更緊,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碰到了蘇暖撐在地上的手背。
那冰涼的觸感,讓蘇暖猛地一顫。
“冷……”他含糊不清地囈語着,身體開始微微發抖,“……好冷……”
蘇暖不再猶豫。她費力地將他從冰冷的地板上扶起來,他的身體軟綿綿的,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了她身上。她咬緊牙關,半拖半抱地將他挪到床邊,艱難地把他安置在床上,用厚厚的被子將他緊緊裹住。
然而,他的顫抖並未停止,臉色也越來越差,嘴唇甚至開始泛出淡淡的青紫色。
怎麼辦?她不是醫生,這裏也沒有醫院。她該怎麼辦?
蘇暖急得在床邊團團轉,額頭冒出了冷汗。她想起之前他似乎對某些草藥有反應,想起這苗疆之地本身的神秘。她是不是應該去找寨子裏的草鬼婆(苗醫)?
可是,他的身份如此特殊,引來外人,會不會帶來更大的麻煩?
就在她六神無主之際,床上的人似乎感應到了她的焦躁,極其艱難地半睜開了眼睛。那雙蒙着水汽的眸子,失焦地尋找着,最終落在了蘇暖臉上。
“不……不用……別人……”他氣若遊絲,斷斷續續地說,“……腰……腰帶……裏……”
他用盡力氣,動了動手指,示意自己的腰間。
蘇暖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她看向他腰間那條墨藍色的、繡着同樣繁復銀色紋路的腰帶。猶豫只是一瞬,她便伸出手,在他的腰帶內側小心地摸索。
指尖觸碰到一個微小的、硬硬的突起。那是一個隱藏得極好的暗袋。
她小心翼翼地從中取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比拇指指甲蓋還要小一些的玉白色小瓶,材質溫潤,觸手生涼,瓶身沒有任何花紋,只在瓶塞處封着一層薄薄的、類似蜂蠟的東西。
“一……一滴……水……”凌墨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眼神裏充滿了懇求與信任,仿佛交付了性命般鄭重。
蘇暖握緊了手中冰涼的小玉瓶,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凌墨,心中天人交戰。
這瓶子裏是什麼?蠱?毒藥?還是……救命的藥?
給他用了,會是救他,還是害了自己?
他此刻的脆弱是真的嗎?這會不會是他騙取信任、讓她親手給他喂下某種控制性蠱物的最終手段?
他的演技太好了,好到讓她無法分辨真假。
可是,看着他越來越微弱的呼吸,看着他眼中那逐漸黯淡下去的光芒,蘇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猶豫了。
是救一個可能欺騙自己的危險存在,還是賭一把,賭他此刻的脆弱是真的,賭自己內心那點不忍心是對的?
她猛地轉身,沖到外面的桌子旁,倒了一杯溫水。然後回到床邊,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開瓶口的封蠟。
一股極其清淡、卻沁人心脾的草木冷香,瞬間彌漫開來,讓她因爲緊張而混沌的頭腦都爲之一清。
她不再猶豫,用指尖沾了一滴那玉瓶中近乎透明的粘稠液體,滴入了水杯之中。液體入水即化,無色無味,仿佛從未存在過。
她扶起凌墨的頭,將水杯小心翼翼地湊到他唇邊。
“阿骨,喝水。”她的聲音放得極輕,帶着安撫的意味。
凌墨似乎用盡了最後的意識,配合地微微張口,小口小口地將那杯水喝了下去。
喂完水,蘇暖將他重新放平,緊張地觀察着他的反應。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每一秒都無比漫長。
起初,並沒有什麼變化。凌墨依舊昏迷着,臉色蒼白,身體微涼。
就在蘇暖的心漸漸沉入谷底,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時,她忽然發現,他原本微蹙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些。
緊接着,他過於蒼白的臉頰上,漸漸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血色。原本冰冷的手腳,也開始有了一點暖意。最明顯的是他的呼吸,變得平穩悠長了許多,不再是那種令人心慌的斷斷續續。
他……好像真的好轉了?
蘇暖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看着這神奇的變化。那滴液體,究竟是什麼?竟然有如此立竿見影的效果?
她看着凌墨沉睡中依舊精致卻難掩脆弱的側臉,心中的疑慮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加深重。
他擁有如此神奇的藥物,自身又展現出那般非人的力量,爲何還會陷入如此危險的虛弱境地?他的身上,到底隱藏着多少秘密?
那個玉瓶,那個暗袋……這一切都顯示,他並非毫無準備。那他之前的昏迷,是真的失控,還是……一場精心計算好的、博取她同情和信任的苦肉計?
如果他醒來,是會繼續扮演那個失憶的、依賴她的“阿骨”,還是徹底撕下僞裝,露出蠱王的真面目?
她救了他,是福是禍?
蘇暖坐在床邊的矮凳上,看着窗外漸漸泛出魚肚白的天空,心情復雜到了極點。
夜色將盡,黎明將至。
然而,蘇暖卻覺得,自己仿佛正置身於一個更加濃稠、更加無法看透的迷霧之中。
她守着他,守着一個身份成謎、力量莫測、心思難辨的存在。她不知道當太陽升起,他醒來時,等待她的,將會是什麼。
是繼續這虛假的溫情,還是直面那令人恐懼的真相?
她只知道,從她決定帶回他的那一刻起,從她剛剛親手喂下那滴神秘藥液的那一刻起,她與這個名爲“凌墨”的蠱王,之間的羈絆,已經更深了。
深到……她似乎,再也無法輕易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