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崗值班室的燈光蒼白而刺眼。鬆田陣平獨自坐在監控屏幕前,空氣裏還殘留着櫻花酥清甜的香氣,與他指尖沾染的、來自那個倉惶逃離身影的微涼觸感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極其割裂的氛圍。
監控畫面依舊定格在口罩被扯落的那一幀。
屏幕上,那雙因極致驚恐而驟然睜大的粉藍色眼眸,如同宇宙深處被引力撕裂的星雲,璀璨、脆弱、帶着驚心動魄的破碎感,穿透冰冷的像素,牢牢攫住了鬆田陣平的全部心神。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畫面之外,那聲短促壓抑的嗚咽,以及她捂着臉、跌跌撞撞逃離時近乎絕望的背影。
原來是她。
那個行爲古怪、極度社恐、被他無意中一次次驚嚇、甚至被他寫歌“討厭”的“白眼鏡”鄰居,是個女孩。
一個擁有着星河般眼眸、卻將自己深鎖在厚重盔甲和燈火堡壘中的女孩。
一個叫夏川音鳴,是神秘音樂人S.O.N的女孩。
震驚的餘波仍在胸腔裏震蕩。鬆田陣平的目光從那雙令人窒息的粉藍色眼眸上艱難移開,落在桌面上那個打開的紙盒上。小巧精致的櫻花酥整齊排列,散發着溫暖甜香。旁邊,那枚小小的櫻花警校徽章靜靜躺着,銀光微冷,像一個沉默的回旋鏢,去而復返。
沒有言語。只有一盒點心和一枚徽章。這是她驚惶失措之下,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回應和……答謝?答謝他那晚的口琴?
鬆田陣平只覺得喉嚨發緊。一種從未有過的、沉甸甸的復雜情緒堵在胸口。有窺破秘密的了然,有對那雙驚懼眼眸揮之不去的震撼,有對她處境的理解(結合她歌裏流露的孤獨和恐懼),還有一絲……莫名的、難以言喻的煩躁。他煩躁於自己之前的冷硬和不耐(圖書館那次),煩躁於自己無意的行爲(舊書店、街道同行)給她帶來的巨大恐懼,更煩躁於此刻——他知道了這一切,卻像個闖入禁地的莽夫,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個燙手的秘密。
他煩躁地抓了抓自己黑色的卷發。目光再次回到監控屏幕上。那張定格的臉,那雙眼睛,是一個巨大的隱患。警校的監控系統並非絕對安全,萬一有其他人看到……鬆田陣平幾乎能想象到她可能面臨的滅頂恐慌。
幾乎沒有猶豫。他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調出存儲路徑,找到了保存這段監控錄像的源文件。右鍵,刪除。然後,他點開了回收站,準備進行徹底清除。
就在鼠標即將點下“清空回收站”的前一秒,他的動作頓住了。
一種強烈的沖動驅使着他。他再次打開那個已被刪除、但尚未徹底清除的視頻文件。拖動進度條,精準地找到口罩被扯落、那雙粉藍色眼眸驚惶暴露的瞬間。
他按下了截圖鍵。
一張清晰度不算很高、卻足以辨認那雙獨特眼眸和驚懼神情的圖片,保存到了他的電腦桌面。
他看着那張截圖。屏幕上,那雙星河般破碎的眼睛無聲地望着他。他這麼做……算什麼?保留“證據”?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想要抓住那一瞬間的沖動?
鬆田陣平煩躁地“嘖”了一聲,猛地合上了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仿佛要將那張截圖連同自己混亂的思緒一起關進黑暗。
---
夏川音鳴背靠着冰冷的大門,身體順着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玄關的燈光亮得刺眼,她卻感覺置身冰窟。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滅頂的恐懼和羞恥。
口罩掉了。
被他看到了。
監控!警校一定有監控!他一定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臉!看到了她最恐懼暴露的眼睛!
完了……全完了……
秘密身份暴露了。
最不堪的、最想隱藏的恐懼和狼狽,在那個最讓她害怕的男人面前,暴露無遺!
巨大的恐慌如同實質的冰水,將她從頭到腳徹底浸透,凍得她牙齒都在打顫。她死死地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進去,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比商場被懷疑時更甚!比圖書館被觸碰時更甚!這一次,是徹底的、毫無遮掩的暴露!在鬆田陣平面前!那個被她寫歌“討厭”的鬆田陣平!
他會怎麼想?會嘲笑她嗎?會拿着監控錄像來找她算賬嗎?會把她的秘密身份告訴別人嗎?會……更加厭惡她嗎?
絕望如同黑色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她甚至不敢去想窗台上那盒櫻花酥和徽章。那點笨拙的答謝,在暴露的恐懼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她像個在黑暗中點燃火柴取暖的傻瓜,火柴熄滅後,只留下更深的寒冷和黑暗。
時間在死寂的恐懼中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手機就扔在不遠處的地板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她不敢碰。S.O.N的後台?《討厭馬自達》的評論區?她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玄關的燈光似乎都開始變得模糊。就在她幾乎要被恐懼吞噬得失去意識時——
“叮咚。”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聽不見的門鈴聲,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驟然響起!
夏川音鳴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粉藍色的眼眸因極度的驚恐而縮成了針尖!他來了?!他找上門來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的喉嚨!她像被無形的繩索捆綁,動彈不得,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扇緊閉的大門,仿佛那後面站着索命的惡鬼。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殘燭。
“叮咚。”
門鈴聲再次響起。這一次,聲音更輕,更短促,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感,完全沒有預想中的咄咄逼人。
夏川音鳴的心跳幾乎停止。她屏住呼吸,連顫抖都忘記了。
外面……沒有腳步聲。沒有催促。沒有喊話。只有那兩聲輕得幾乎要被忽略的門鈴,和一片死寂。
不是他?
還是……他在等?
就在她驚疑不定,恐懼幾乎要沖破極限時——
她眼角的餘光瞥見,門縫下方,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塞了進來!
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整齊的紙片。
夏川音鳴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向後縮了一下!死死盯着那張紙片,仿佛那是炸彈的引信。
門外,傳來了極其輕微、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很快,徹底消失在街道的寂靜中。
走了?
就這樣……走了?
巨大的困惑暫時壓倒了恐懼。她鼓起畢生的勇氣,手腳並用地爬過去,顫抖着伸出手指,捏住了那張紙片的一角,飛快地抽了進來!然後迅速後退,背靠牆壁,仿佛那張紙會咬人。
她深吸了好幾口氣,才顫抖着,一點點展開那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
紙的材質很普通,像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上面沒有任何文字。
只有一張打印出來的圖片。
圖片的清晰度不高,帶着明顯的監控畫面質感。畫面中央,定格着一張驚惶失措的側臉——正是她口罩被扯落的瞬間!那雙因極度恐懼而睜大的粉藍色眼眸,如同受驚的星子,占據了圖片的中心位置,清晰得令人心悸!
夏川音鳴的呼吸瞬間停滯!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他……他果然截下來了!他把她的“罪證”送回來了!他想幹什麼?!威脅她?!
巨大的恐慌和羞恥感再次將她淹沒!她幾乎要將這張紙撕碎!
然而,就在她的目光因恐懼和憤怒而模糊時,她猛地注意到——
圖片上,她的眼睛周圍,被人用紅色的記號筆,極其醒目地、畫上了一個巨大的叉!
這個鮮紅的、粗暴的叉號,像一個灼熱的烙印,覆蓋在她那雙暴露的、驚恐的眼睛上!徹底抹去了那雙眼睛的存在!
而在圖片最下方,同樣用紅色的記號筆,潦草地寫着一行字,筆跡剛勁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已刪除。僅此一份。爛肚子裏。】
沒有署名。
夏川音鳴捏着紙片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死死盯着那個覆蓋在她眼睛上的鮮紅叉號,又反復看着下面那行字。
已刪除。僅此一份。爛肚子裏。
意思是……監控錄像他已經徹底刪除了?這張截圖是唯一的?而他……把這張唯一的“證據”送給了她?並且承諾……會把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裏?
那個鮮紅的叉號,像一道粗暴的封印,將她最恐懼暴露的部分徹底抹去,也像是一個無聲的宣告:你的秘密,我看到了,但我幫你“毀掉”了它。不會再有人知道。
沒有質問。沒有指責。沒有威脅。
只有一張被“毀容”的截圖,和一句簡單粗暴的承諾。
鬆田陣平……用這種方式,回應了她的暴露,她的恐懼,也回應了她的櫻花酥和徽章。
夏川音鳴靠着冰冷的牆壁,緩緩滑坐到地上。那張被畫了紅叉的截圖紙片飄落在她的膝蓋上。她看着那個粗暴的叉號,看着那行潦草卻重若千斤的字跡。
恐懼的堅冰,在這一刻,被這粗暴又直接的方式,鑿開了一道巨大的、無法忽視的裂縫。
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這一次,不再是恐懼的淚水,不再是羞恥的淚水,而是一種被巨大的、難以理解的、近乎蠻橫的保護姿態所擊中的、徹底的情緒決堤!
她將臉深深埋進膝蓋,壓抑了許久的嗚咽聲終於沖破了喉嚨,在燈火通明的玄關裏低低地回蕩。淚水浸溼了衣襟,也浸溼了膝蓋上那張畫着紅叉的截圖。
窗外,夜色深沉。
對面警校宿舍的陽台,依舊一片黑暗。
但這一次,夏川音鳴知道,有一份無聲的、沉重的承諾,已經悄然跨越了黑暗,落在了她的門前。
鬆田陣平用他的方式告訴她:你的秘密,我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