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順着青石板縫,一絲絲鑽進膝蓋裏的。
沈清漪跪在刑場邊緣,粗糲的木枷壓得她纖細脖頸幾乎折斷。耳畔是百姓嗡嗡的議論聲、官兵的呵斥聲,還有身邊母親壓抑到極致的、斷斷續續的啜泣。
她微微抬眼,目光越過面前森冷的刀斧,落在高台之上。那裏,曾是她名義上的父親,禮部侍郎沈翰,如今只是一個穿着肮髒囚服,面如死灰的待死之人。
“……沈翰勾結外臣,貪墨軍餉,罪證確鑿!判,斬立決!家產抄沒,男丁流放三千裏,女眷沒入宮廷,永世爲奴!”
監斬官冰冷的聲音像鞭子,抽在每一個沈家人的心上。
永世爲奴。
四個字,砸得沈清漪眼前一黑。屬於原主的、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潮水般將她淹沒,而屬於她自己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靈魂,則在奮力掙扎。
她本是政法大學的高材生,一場意外,竟讓她變成了這個即將家破人亡的古代庶女。記憶融合的痛楚還未完全消退,現實的殘酷已撲面而來。
“漪兒……我的漪兒……”母親周氏緊緊攥着她的手,指甲掐進了她的肉裏,那力度帶着瀕死的絕望。
沈清漪反手握住母親冰冷的手,低聲道:“娘,活着。”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周氏怔怔地看着女兒,仿佛第一次認識她。這個女兒,自落水被救醒後,眼神就變了,不再怯懦,而是深得像井,帶着不符合年齡的沉靜。
是啊,活着。只有活着,才有以後。
刑台上的令箭被擲下,伴隨着一聲悶響和人群的驚呼,世界仿佛安靜了一瞬。周氏身體一軟,暈厥過去。沈清漪挺直了脊背,沒有閉眼,清晰地看完了行刑的全過程。她需要記住這一刻,記住權力如何碾碎一個家族,記住這弱肉強食的法則。
換上粗糙灰布罪衣,被粗魯地推上騾車,沈清漪和其餘女眷一起,被送往那象征着榮華與囚籠的所在——紫禁城。
宮門在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巨響,徹底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高聳的朱紅宮牆投下巨大的陰影,將她們這些新入宮的罪奴完全吞噬。空氣裏彌漫着一種陳舊的、混合着檀香和潮溼的氣味,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領路的太監面白無須,眼神像刀子一樣在她們身上刮過,尖細的嗓音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都聽好了!從今兒起,你們就是這宮裏頭最低賤的奴才!是生是死,都由主子們定奪!收起你們小姐太太的做派,在這裏,是龍得盤着,是虎得臥着!”
隊伍被帶往宮廷最偏僻的西北角,那裏有一排低矮潮溼的房舍,便是她們這些底層宮女的居所——或者說,囚籠。
環境比想象中更糟。通鋪散發着黴味,被褥硬冷,夥食是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和硬得硌牙的粗面饃。沒人對她們有好臉色,管事的老宮女隨意叱罵,仿佛在驅趕牲口。
沈清漪被分派到暴室,負責漿洗衣物。冰冷的井水,沉重的木杵,不到半天,她的雙手就已紅腫破皮。同屋一個叫春桃的小宮女,因動作慢了些,被監工的太監抽了一藤條,細瘦的胳膊上立刻腫起一道血棱,只敢躲在角落裏偷偷掉眼淚。
沈清漪默默看着,沒有貿然安慰。她觀察着這裏的一切:管事的王監正如何克扣份例,如何變着法地折辱人;哪些宮女結成了小團體,哪些像她一樣是孤立無援的罪奴;送來的衣物分屬哪些宮苑,材質如何……信息龐雜,但她的大腦像一台精密的儀器,快速分門別類,試圖從中找出生存的縫隙。
“看什麼看?還不快幹活!”一個尖酸的聲音響起。沈清漪抬頭,是管事的宮女之一,名叫碧珠,正叉着腰瞪她,“還以爲自己是官家小姐呢?到了這兒,是虎得臥着!”
沈清漪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神色,低聲道:“是。”
她重新拿起木杵,一下,一下,用力捶打着厚重的宮布。虎得臥着?她心中冷笑。不,她不是來臥着的。她是來活下去的,並且,要活得更好。
傍晚,勞累了一天的宮女們終於得到片刻喘息。沈清漪端着自己那份幾乎能數清米粒的稀粥,走到蜷縮在角落的春桃身邊,將半個偷偷藏起來的、還算柔軟的饃塞進她手裏。
春桃受寵若驚,抬起淚眼看着她。
“吃吧。”沈清漪的聲音很平靜,“哭解決不了問題,保存體力才能活下去。”
春桃哽咽着,小口小口地啃着饃。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喧譁。王監正陪着笑臉,引着一位穿着體面、氣質沉肅的老嬤嬤走了進來。那老嬤嬤目光如電,緩緩掃過院子裏每一個惶惶不安的面孔。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大氣不敢出。沈清漪認得她,蘇嬤嬤,尚儀局的掌事嬤嬤,掌管宮廷圖籍、教誨禮儀,在女官中地位頗高。
王監正諂媚地說:“嬤嬤您怎麼親自來了?這點小事,吩咐一聲就是了。”
蘇嬤嬤淡淡道:“尚儀局缺幾個整理舊籍的人手,要識文斷字、心思沉靜的。你這裏,可有合適的?”
王監正眼珠一轉,立刻指向幾個平日裏頗會巴結他的宮女:“有有有!這幾個丫頭都機靈得很……”
蘇嬤嬤的目光卻越過那幾人,落在了角落裏的沈清漪身上。她正扶着幾乎站不穩的春桃,姿態並不卑微,反而有一種奇異的鎮定。
“你,”蘇嬤嬤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院子安靜下來,“抬起頭來。”
沈清漪依言抬頭,目光不閃不避,迎上蘇嬤嬤審視的視線。那是一雙清澈而沉靜的眼睛,裏面沒有恐懼,沒有討好,只有一種近乎理性的平靜。
“可識字?”蘇嬤嬤問。
“回嬤嬤,略識得幾個。”沈清漪聲音清晰。
“《女則》、《女訓》可讀過?”
“讀過。”
“何爲女子四德?”
這個問題帶着考校的意味。周圍有人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一個罪奴,哪裏會記得這些?
沈清漪略一沉吟,原主的記憶浮現,她從容答道:“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德在貞靜,言在慎辭,容在端莊,功在勤勉。然《女誡》有雲,‘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爲婦德之本。竊以爲,德在心,而非僅形於外;言在誠,而非巧言令色。”
她不僅回答了,還加入了理解。尤其是最後一句,隱隱透露出不同於尋常閨閣女子的見解。
蘇嬤嬤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恢復平靜。她沒再說什麼,只是對王監正道:“就她吧。明日帶到尚儀局來。”
王監正連忙躬身稱是。
蘇嬤嬤一行人離去,院子裏瞬間炸開了鍋。羨慕、嫉妒、難以置信的目光紛紛投向沈清漪。誰也不知道,這個沉默寡言的罪奴,爲何能入了蘇嬤嬤的眼。
王監正走到沈清漪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說:“喲,沒看出來啊,還是個有造化的。到了尚儀局,可別忘了咱暴室的‘恩情’。”
沈清漪微微屈膝:“不敢,多謝王公公這些時日的照拂。”
她語氣恭謹,卻讓人挑不出錯處。
當晚,躺在堅硬的通鋪上,春桃在她身邊小聲說:“清漪姐姐,你真厲害……”
沈清漪沒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那一方被宮牆切割的、狹窄的夜空。離開暴室,只是第一步。尚儀局,那是一個更需要智慧和謹慎的地方。蘇嬤嬤爲何選中她?是真的缺人,還是另有深意?那個看似平靜的宮廷深處,究竟藏着多少暗流?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命運的齒輪,從她抬頭與蘇嬤嬤對視的那一刻起,已經開始緩緩轉動。
前路未知,吉凶未卜。但她心中沒有絲毫畏懼,反而升起一股久違的鬥志。
這盤棋,終於開始了。而她,絕不會只是一個任人擺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