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臘梅的慘叫聲在卯時三刻戛然而止。
窯洞外蹲着的劉老栓猛吸一口旱煙,火星子燙到皴裂的嘴唇才驚醒過來。寒風裹着細沙掠過崖畔,打在他後脖頸上像撒了把麥芒。紅柳條編的簸箕斜插在土牆縫裏,裏頭曬幹的沙蔥被風卷得七零八落。
"哇——"嬰啼刺破晨霧。
接生婆王嬸掀開藍布門簾時,羊皮襖前襟還沾着暗紅血漬。她枯樹般的手攥着銅盆邊沿,裏頭半凝固的血水上飄着團黑絮:"臍帶血潑了三回才滲進土裏,這娃娃是拿命往人間擠啊。"
劉老栓瞥見銅盆裏那團胎衣,喉結上下滾了滾。土崖下傳來烏鴉沙啞的聒噪,三十裏鋪的晨光從溝壑間漫上來,給王嬸鬢角的白霜鍍了層金邊。她突然壓低嗓子:"血點子濺在窗櫺紙上,偏生有一滴落進瓦罐——就是去年霜降埋下的那罐黃米。"
窯洞裏漫出新鮮的血腥氣,混着炕洞裏艾草灰的焦苦。劉老栓別過臉,望見對面崖畔上幾株山丹丹開得正豔,紅得像是要滴血。風掠過千溝萬壑,帶起層層疊疊的土腥味,恍惚間竟像是新翻的麥茬地。
"男娃?"
"七斤三兩。"
"活着?"
"命硬。"王嬸將銅盆往土牆根一潑,血水滲進黃土竟發出滋滋輕響,"臍帶纏頸三圈還能哭出聲,您家這是要出人物咧。"
劉老栓摸出煙袋,發現手抖得捏不住煙絲。五鬥糜子的接生錢,夠全家喝三個月稀粥。去年大旱,溝底的苜蓿都旱成了柴火棍,河灘地裏的糜子還沒抽穗就黃了尖。
窯洞裏忽然響起瓷器碎裂聲。王嬸踮腳張望,卻見劉老栓已經沖進裏屋。土炕上,面色慘白的臘梅正攥着半片青花碗,碎瓷在嬰兒右肩劃出個月牙形血痕。那娃娃竟不哭,黑葡萄似的眼珠映着窯洞天窗漏下的光柱,塵埃在光束裏浮沉如金粉。
"作孽喲!"王嬸蘸着唾沫去擦血痕,"這是山神爺給蓋的戳,將來要背着月亮走路哩。"臘梅突然抓住王嬸衣袖:"您瞧這胎記,像不像去年春旱時,張陰陽在龍王廟畫的符?"
院外老槐樹上,烏鴉撲棱棱飛起。劉老栓蹲在門檻上,聽見山那邊傳來悶雷。要變天了,他想。三十裏外的河灘地還沒播種,去年攢的糜種怕是撐不到端午。襁褓裏的小家夥突然咯咯笑出聲,笑聲清亮得能震落檐角的積年黃土。
劉老栓蹲在窯洞門檻上,望着對面崖畔被風蝕成千層餅的黃土塬。懷裏的襁褓突然扭動,露出右肩猩紅的月牙胎記。他想起臘梅昏睡前說的那句"血符",喉頭突然涌上股腥甜——就像去年挖井挖出古陶片時,舌尖嚐到的地氣。
"叫滿倉。"他對着幹裂的溝壑宣布。
崖壁將聲音撞碎成千萬個"滿倉",驚飛了土縫裏的螞蚱。王嬸正用艾草灰抹窗櫺上的血點子,聞言手一抖:"老栓,這名兒壓秤啊。"
"壓秤好。"劉老栓用開裂的拇指摩挲嬰孩胎記,那抹紅竟像新翻的溼土。去年霜降埋下的黃米罐還在灶王爺像後頭,五鬥糜子的債卻已壘成山。懷裏的娃娃突然攥住他小拇指,力道大得驚人。
山風卷着沙粒灌進窯洞,梁上懸的玉米棒子撞出空響。去年存的十七個玉米,有三個被耗子啃成了篩子。劉老栓解開羊皮襖,把娃娃裹進帶着汗酸味的懷裏。對面崖上的山丹丹在風裏亂顫,紅花瓣落進幹涸的溝渠,像極了摔碎的酒糟。
"滿倉,滿倉。"他對着懷裏的溫熱呢喃,恍惚看見自己跪在龜裂的河灘地,把最後半升糜種撒進冒煙的土坷垃。臘梅的嗚咽混着風聲傳來:"這名兒...怕是要招雷..."
話音未落,天際真的滾過悶雷。劉老栓咧開皴裂的嘴笑了,震落睫毛上的黃土。懷中的滿倉突然睜眼,漆黑的瞳仁裏映出崖頂上盤旋的鷂鷹,那猛禽爪間還抓着條掙扎的草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