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十七年,冬末。
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地壓着上京城,醞釀着一場遲來的春雪,卻遲遲不肯落下。
寒風卷着枯枝敗葉,在空寂的巷弄裏打着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更添幾分淒冷。
城南,緊鄰着亂葬崗的一片荒蕪之地,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破敗的宅院。
朱漆剝落殆盡的大門歪斜着,露出裏面深不見底的黑暗。
院牆坍塌了大半,殘垣斷壁上爬滿了枯死的藤蔓,如同鬼爪般猙獰。
此地,便是上京城人談之色變的“鬼園”。
子夜時分,萬籟俱寂,唯有風聲更厲。
一道清瘦的身影,裹着一件半舊的青色棉袍,提着一盞昏黃的氣死風燈,踏着滿地狼藉的枯草碎石,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那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鬼園大門。
正是新科狀元,謝珩。
燈籠昏黃的光暈,只能照亮他腳下尺許之地,映着他蒼白而年輕的臉龐。
那雙本該屬於意氣風發新科狀元的明亮眼眸,此刻卻深如寒潭,翻涌着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痛苦,以及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重生了。
就在昨日瓊林宴上,他飲下那杯象征無上榮光的御酒時,洶涌而來的記憶洪流幾乎將他撕裂——前世,他因耿直諫言,觸怒權貴,被構陷下獄,受盡酷刑,最終在詔獄陰暗潮溼的角落裏,被一杯鴆酒了結了短暫而充滿遺憾的一生。
那冰冷的毒液灼燒喉管的痛楚,那滔天的冤屈與不甘,如同烙印,深深刻在靈魂深處。
而此刻,他回到了命運轉折的起點,剛剛踏入這波譎雲詭的朝堂。
重生帶來的不是慶幸,而是更沉重的責任與刻骨的緊迫感。
他知道,就在不久之後,一支守護北疆多年的忠魂——定遠軍,將在黑風谷遭遇伏擊,全軍覆沒。
那是大胤北疆防線的崩塌之始,亦是外敵鐵蹄踏破山河的序曲!他更知道,朝堂之上,一張由貪婪、背叛和野心織就的巨網,早已悄然張開,目標不僅是定遠軍,更是這搖搖欲墜的江山!
他孤身一人,勢單力薄。
想要撼動那盤根錯節的黑暗,阻止那場即將到來的浩劫,他需要一個盟友。
一個在前世記憶中,能力卓絕卻始終冷眼旁觀,最終亦在亂世洪流中不知所蹤的“變數”。
那人,就藏在這座令人聞風喪膽的鬼園之中。
世人只道此地鬧鬼,廢棄多年。
唯有謝珩知曉,這裏住着一個被刻意遺忘的人,一個手中有刀、心中藏鋒的人——蕭馳。
“篤、篤、篤。”
三聲清晰而克制的叩門聲,在死寂的寒夜裏突兀地響起,撞在腐朽的門板上,顯得格外空洞。
沒有回應。
只有風穿過破洞的嗚咽。
謝珩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
他再次抬手,加重了力道。
“篤!篤!篤!”
門內,依舊一片死寂,仿佛真的只是一座空宅。
但謝珩知道,黑暗中,必然有一雙眼睛在審視着他。
他不再叩門,而是提氣揚聲道:“寒夜叨擾,情非得已。新科謝珩,有要事求見蕭馳先生!事關北疆三萬將士性命,關乎大胤國運存續!望先生開門一敘!”
他的聲音清朗,帶着書生的文氣,卻又有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荒園中回蕩。
短暫的沉寂後。
“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
那扇看似搖搖欲墜的破敗大門,竟從內裏緩緩打開了一道縫隙。
沒有燈火,只有比夜色更濃稠的黑暗從門縫中彌漫出來。
一個懶洋洋,帶着幾分沙啞與戲謔的聲音,如同鬼魅般飄出:
“呵,狀元郎?好大的名頭。夜半三更,跑到這鬼地方來,不怕被厲鬼索了命去?還是說……”聲音頓了頓,帶着一絲冰冷的玩味。
“你覺得,我比厲鬼更好說話?”
隨着話音,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縫的陰影裏。
他身形高大,肩背寬闊,卻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袖口隨意地挽着,露出結實的小臂。
長發未束,幾縷碎發隨意地垂落在額前,遮住了部分眉眼。
整個人斜倚在門框上,姿態慵懶,像一頭在陰影中假寐的豹子。
然而,當謝珩的目光對上那雙從碎發後抬起的眼睛時,心頭猛地一凜。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漆黑、深邃,如同不見底的寒淵。
沒有新科進士常見的朝氣或功名心,也沒有市井之徒的油滑或算計,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沉寂,以及沉澱在深處的、難以言喻的銳利與滄桑。
那目光掃過來,帶着審視,帶着嘲弄,更帶着一種洞穿人心的冰冷力量。
這便是蕭馳。
前世記憶裏那把藏在鞘中、鋒芒不露的“邪刀”!
謝珩強壓下重生以來面對此人時復雜的心緒,拱手行禮,姿態放得極低:“謝某冒昧,實因事態緊急,迫不得已。先生並非厲鬼,謝某亦非無膽鼠輩。今夜前來,只爲求先生相助,共挽狂瀾!”
“狂瀾?”蕭馳嗤笑一聲,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目光掃過謝珩單薄的肩膀和手中的風燈,“就憑你?一個剛出爐、乳臭未幹的狀元郎?還有……這盞破燈?”他微微側身,讓開些許空間,卻絲毫沒有請人進去的意思,眼神裏的疏離和冷漠如同實質的冰牆,“這天下,早就爛透了。狂瀾?讓它傾了便是,與我何幹?滾吧,趁我還沒改變主意。”
他的話語刻薄而直接,帶着濃濃的厭世感。
這是謝珩預料之中的反應。
前世記憶裏的蕭馳,便是如此,看透一切,也厭倦一切。
但謝珩不能退!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謝珩踏前一步,風燈的光暈幾乎要觸及蕭馳的衣角,他目光灼灼,逼視着那雙寒潭般的眼睛。
“先生身負絕藝,豈能甘願困守此園,眼睜睜看着奸佞當道,忠良蒙冤,外敵寇邊,生靈塗炭?!”
“絕藝?”蕭馳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寒夜裏顯得格外瘮人,“我不過是個看墳守墓的廢物罷了。忠良?誰忠誰良?這朝堂之上,不過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在互相撕咬。至於生靈塗炭……”他眼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痛楚,隨即被更深的冷漠覆蓋。
“呵,關我屁事。”
“那定遠軍呢?!”謝珩猛地拔高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鬼園,“陳拓老將軍一生忠勇,麾下三萬將士戍守邊關,保境安民!他們何辜?!難道先生也要眼睜睜看着他們,在十日之後,被人引入黑風谷絕地,成爲權謀傾軋的犧牲品,全軍覆沒,屍骨無存嗎?!”
“黑風谷”三個字,如同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入蕭馳看似堅固的心防!
他慵懶倚靠的身體瞬間繃直!那雙沉寂如淵的眼眸驟然收縮,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一股無形的、如同實質般的冰冷煞氣猛地從他身上爆發出來,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寒風都爲之一滯!
他一步踏出陰影,高大的身影幾乎將謝珩完全籠罩。
那銳利如刀的目光死死釘在謝珩臉上,帶着前所未有的審視與壓迫,聲音低沉得如同地獄刮來的陰風:
“你……說什麼?黑風谷?誰告訴你的?你究竟知道什麼?!”
這一刻,那個玩世不恭的守園人消失了。
出現在謝珩面前的,是一柄終於露出森然寒芒的絕世凶刀!那瞬間迸發的殺意和威壓,讓經歷過生死、重生歸來的謝珩也感到呼吸一窒,脊背發涼。
然而,這正是謝珩想要的結果!他賭對了!定遠軍,陳拓老將軍,是觸動蕭馳的關鍵!
迎着那幾乎能刺穿靈魂的目光,謝珩毫不退縮,反而再次踏前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對方呼出的寒氣。
他直視着蕭馳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
“我知道定遠軍即將被‘自己人’引入死地!我知道幕後黑手是誰!我更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他們的目標,是整個大胤的北疆防線,是這萬裏河山!先生,你心中當真沒有半分血性?當真要看着故人埋骨,山河破碎?!”
“故人……”蕭馳咀嚼着這兩個字,眼神復雜難明,有痛楚,有追憶,更有被深深刺痛的憤怒。
那冰冷的煞氣在翻涌,卻似乎多了一絲掙扎。
他死死盯着謝珩,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看個通透。
“謝珩……你到底是誰?一個初入朝堂的狀元,怎會知道這等絕密軍情?又怎會找到這裏?”
“我是誰不重要。”謝珩的心跳如擂鼓,他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他猛地將手中的氣死風燈往地上一擲!
“啪嚓!”燈罩碎裂,微弱的火苗瞬間被寒風吹滅,四周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遠處城郭微弱的燈火勾勒出兩人模糊的輪廓。
在燈滅的刹那,謝珩的動作快如閃電!
他右手猛地探入懷中,再伸出時,指間赫然夾着一枚薄如蟬翼、邊緣閃着幽藍寒光的鋒利刀片!這刀片,是他前世臨死前,在詔獄潮溼的牆角縫隙裏無意摸到,至死緊握的唯一“武器”。
重生後,它竟也詭異地出現在他枕邊。
謝珩一直貼身藏着,此刻,它成了他表達決心的“信物”!
沒有絲毫猶豫,謝珩左手閃電般扯開自己頸側的衣襟,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頸。
就在蕭馳因他這突兀舉動而眼神微凝的瞬間——
“嗤!”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冰冷的刀片毫不猶豫地劃過頸側肌膚!一道細長的血線瞬間浮現,溫熱的鮮血立刻涌出,順着脖頸蜿蜒流下,染紅了青色的衣領,在寒冷的空氣中蒸騰起一絲微弱的血腥氣!
劇烈的刺痛傳來,謝珩的身體因疼痛和寒冷微微顫抖,但他的眼神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的星辰!他高舉着那枚染血的刀片,殷紅的血珠順着刃尖滴落,聲音因疼痛和激動而微微發顫,卻帶着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力量:
“蕭馳!此身此血爲證!謝珩所言,句句屬實!此心此志,天地可鑑!今日,我以頸血立契!不求同生,但求共赴國難!救定遠軍!清君側!挽狂瀾!若違此誓,猶如此血——流盡方休!請先生,助我!”
寒風卷着血腥味,撲打在蕭馳的臉上。
他高大的身影僵立在原地,所有的慵懶、戲謔、冷漠,在這一刻被徹底擊碎!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死死地盯着謝珩頸側那道刺目的血痕,盯着那枚被熱血染紅、在黑暗中閃着詭異幽光的蟬翼刀片,盯着眼前這個書生眼中那近乎瘋狂的決絕與燃燒的赤誠!
時間仿佛凝固了。
鬼園的破敗大門洞開着,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門外,是重傷瀕死的王朝縮影;門內,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未知。
一個重生歸來、背負血仇與使命的書生,一個心藏猛虎、看透世情卻難舍故情的“邪刀”。
頸血爲契,於這絕望的暗夜之初。
沉默,是驚濤駭浪前的死寂。
蕭馳眼中的冰層在龜裂,漠然之下,是久違的、被強行喚醒的驚濤駭浪。
他看着那蜿蜒的血痕,看着那枚染血的、透着不祥氣息的薄刃,看着謝珩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火焰。
那火焰,灼痛了他冰封已久的心湖。
終於,在令人窒息的漫長對視後,蕭馳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
他的動作不再慵懶,帶着一種凝重的力量感。
他沒有去碰謝珩的傷口,而是伸向了那枚染血的蟬翼刀片。
冰冷粗糙的指尖,輕輕擦過刀片上溫熱的血液,最終,穩穩地捏住了刀片的另一端。
他的指尖,也染上了一抹刺目的紅。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抬起,再次鎖住謝珩的眼睛。
所有的戲謔、冰冷、試探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仿佛能穿透靈魂的審視。
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打破了夜的死寂:
“血……我收下了。”
話音未落,他手腕猛地一抖!
“咻!”
那枚染血的刀片,化作一道肉眼難辨的幽藍寒光,瞬間沒入鬼園深處無邊的黑暗之中!
“叮鈴——”
幾乎在刀片消失的同時,鬼園深處,某個角落,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銅鈴脆響!如同某種信號,又像是沉睡巨獸被驚醒的第一次鼻息。
蕭馳收回手,看也不看那沒入黑暗的刀片,目光依舊鎖着謝珩,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弧度。
不再是譏誚,而是一種……帶着血腥味的、屬於刀鋒的凜冽弧度。
“進來吧,狀元郎。”
他側身,讓開了通往黑暗深處的道路,聲音如同淬了寒冰,“讓我聽聽,你這‘流盡方休’的狂瀾……究竟要怎麼個挽法。”
寒風呼嘯,卷着刺骨的血腥氣,灌入那扇洞開的鬼園之門。
謝珩捂着頸側仍在滲血的傷口,指尖傳來黏膩的溫熱和冰冷的刺痛。
他看着蕭馳讓開的道路,看着門內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濃稠黑暗,心髒在胸腔裏劇烈地搏動,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一種破釜沉舟後、終於撬開命運縫隙的激越!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混合着血腥味涌入肺腑,帶着一種近乎殘酷的真實感。
然後,他抬步,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那片象征着未知與危險的黑暗之中。
身影,瞬間被鬼園的陰影吞沒。
蕭馳在他身後,無聲地關上了那扇腐朽的大門。
“吱呀——砰!”
沉重的關門聲,隔絕了外面呼嘯的寒風和微弱的燈火,也將兩個本該命運迥異的靈魂,徹底綁定在了這條布滿荊棘與血火的救世之路上。
夜,更深了。
一場席卷王朝的風暴,在這座被世人遺忘的鬼園中,悄然醞釀。
而破曉的第一縷微光,或許,就將從這柄剛剛出鞘的“邪刀”與這滴滾燙的頸血之上,撕裂混沌,降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