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朝的後宮,從來不是個太平地方。尤其在這個細雨靡靡、悶雷滾動在雲層深處、卻遲遲不肯痛快落下的黃昏。空氣黏膩得如同浸滿了隔夜的胭脂水粉,沉甸甸地壓在飛檐翹角的琉璃瓦上,壓得人喘不過氣。
雲昭月放下手中半涼的藥杵,眉心微蹙。窗櫺外,一聲壓抑的驚呼刺破了沉悶,緊接着是雜亂的腳步聲和壓低了嗓門的騷動,方向直指御花園深處那片開得正盛的荷花塘。
“主子!不好了主子!”心腹大宮女青蟬一陣風似的卷進來,臉色煞白,發髻都有些跑歪了,手裏還捏着半塊沒來得及塞進嘴的點心,“荷塘那邊……淹……淹死人了!是、是柳采女!”
“柳氏?”雲昭月心頭一跳。這位柳采女性子怯懦,位份低微,像御花園角落裏一朵不起眼的小花,誰會動她?
“說是失足落水,”青蟬拍着胸口順氣,試圖把點心咽下去卻被噎得翻了個白眼,“可那地方水又不深……奴婢總覺得透着古怪!宮裏剛安靜幾天啊,又來事兒!”
雲昭月站起身:“走,去看看。”她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靜。青蟬連忙把點心塞回袖袋,順手抄起門邊一把半舊的油紙傘追了出去。
品霞亭旁的荷花塘邊,早已圍了一圈人。內廷侍衛勉強拉起一道人牆,擋住那些伸長脖子、竊竊私語的宮人嬪妃。空氣中彌漫着水腥氣、泥土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甜膩香氣。
雲昭月穿過人群,目光落在那剛從淤泥裏撈上來、溼淋淋擱在葦席上的軀體上。柳氏穿着家常的素色襦裙,雙目圓睜,瞳孔裏凝固着臨死前的驚懼掙扎,與那張年輕卻已毫無生氣的臉龐形成瘮人的對比。她發髻散亂,幾縷溼透的黑發黏在蒼白的頸項上。
“雲才人來了。”有人低聲提醒。
負責初步查驗的內侍監吳公公抹了把額頭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的油光,堆起恭敬卻略顯疏離的笑:“雲才人安。陛下已命慎刑司接手,您看這……”
“不妨事,”雲昭月語氣平和,目光卻銳利地在柳氏身上逡巡,“柳采女與我相識一場,遇此橫禍,心中不忍。公公辛苦,就讓我……遠遠送她一程吧。”話語間,她已不動聲色地靠近了葦席。
吳公公眼神閃爍了下,終究沒再阻攔。這位雲才人雖是新晉,但近來風頭頗勁,且與那位性子剛烈的德妃慕容錚似有往來,輕易得罪不得。
雨水打溼了雲昭月的鬢角和肩頭,她渾然不覺。她蹲下身,狀似悲痛地用手指輕輕拂過柳氏冰冷僵硬的手腕,目光卻如鷹隼般掃過細節——指甲縫裏異常幹淨,幾乎沒有掙扎時該有的淤泥或水草;口鼻處並無大量白沫,並非典型溺死征象;項後似乎有輕微的不自然角度……頸骨受過外力!
她的心沉了下去。這不是意外失足。
視線繼續上移,落在柳氏散亂發髻間唯一一件醒目的飾物上——一支赤雀銜花金簪。雀鳥的眼珠是兩顆細小的紅寶石,在昏暗天光下幽幽一閃。
就在雲昭月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那支金簪時,一個嬌俏卻帶着刻薄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喲,雲妹妹倒是好心腸,這污穢地方也待得住?”
雲昭月收回手,站起身,轉頭看見南宮瓔在一群宮女的簇擁下款款而來。這位貴妃娘娘一身銀紅蹙金海棠宮裝,雲鬢高綰,珠翠環繞,在這陰雨天裏顯得格外刺眼華貴。她以一方熏了濃鬱百濭香的絲帕掩着口鼻,嫌惡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屍體,目光卻有意無意地掠過柳氏發間的金簪,隨即迅速移開。
“見過貴妃娘娘。”雲昭月垂眸行禮,姿態恭謹。
“起來吧,”南宮瓔懶懶應了一聲,目光掃過雲昭月素淨的衣裙和略顯蒼白的臉,唇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妹妹身子弱,這溼冷之地,還是少沾惹爲妙。柳采女福薄命淺,自有慎刑司料理後事,妹妹的一片善心……呵,可別弄髒了自個兒。”
“娘娘教訓的是。”雲昭月聲音平靜無波,“只是瞧着柳采女發間簪子精致,想是心愛之物,人也去了……”她恰到好處地停頓,顯出幾分真切的惋惜。
南宮瓔眼中飛快掠過一絲晦暗不明的光,隨即被傲慢取代:“一支簪子罷了!既是她的陪葬,隨她去便是。吳公公,還愣着做什麼?這等醃臢東西,還不快些收拾了抬走!平白污了本宮的眼!”她厭惡地揮了揮手帕,仿佛驅趕什麼不潔之物。
“是是是,奴才這就辦!”吳公公點頭哈腰,連忙指揮幾個小太監抬起葦席。
就在葦席被抬起,柳氏溼漉漉的頭發因震動而散開一絲縫隙的瞬間,雲昭月的瞳孔猛地一縮——那支赤雀銜花金簪靠近尾端的位置,似乎有一個極其隱蔽、針尖大小的孔隙!
那絕非尋常裝飾!雲昭月心頭警鈴大作,腦中閃過一個詞:暗格!
南宮瓔的目光也若有似無地掃過那個位置,旋即若無其事地轉身,在宮女的攙扶下,儀態萬方地離去,只留下一縷濃鬱的百濭香在雨氣中彌散。
“主子?”青蟬湊上來,順着雲昭月的目光看去,只看到抬遠的屍體和那支金光一閃而逝的簪子,“怎麼了?”
雨絲漸密,打在油紙傘上噼啪作響。雲昭月望着南宮瓔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又看向柳氏被抬走的方向,眼神幽深如潭。
“沒什麼,”她輕輕攏了攏衣袖,指尖冰涼,“只是覺得……這雨,怕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了。回吧。”
青蟬不明所以,只覺得自家主子周身的氣場比這陰雨天還沉凝幾分。她縮了縮脖子,趕緊撐好傘,護着雲昭月往回走,嘴裏忍不住小聲嘀咕:“主子,您說柳采女她……真是自個兒掉下去的?奴婢怎麼瞧着貴妃娘娘那簪子……咳,奴婢的意思是,那金簪可真晃眼。”她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不該說的,慌忙閉嘴。
雲昭月沒有回答,只是腳步微頓,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那方吞噬了一條年輕生命的荷塘。渾濁的水面上,幾片新落的蓮葉在雨中無助地打着旋。
暗格已空。柳氏的死絕非偶然。而她那支赤雀銜花金簪的最後一瞥,像一枚淬毒的針,深深扎進了雲昭月的心底。
線索,指向了南宮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