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廳的穹頂鉛條框架間垂下幾縷枯藤,像死人幹癟的血管,在風中輕輕搖晃。蕨類植物在裂縫中舒展着灰綠色葉片,葉片上積着厚厚的灰土,偶爾被風掠過,便揚起一小片灰霧。
主街轉角處,面包店殘破的“出爐”招牌在風中發出輕微的嘎吱聲,招牌下,幾個鏽蝕的烤箱門敞開着,內部焦黑的爐壁上粘着硬化的糖霜,空氣裏飄着若有若無的甜膩黴味,混合着灰塵和腐朽的氣息。
廣場噴泉池底,碎玻璃在陽光下折射出鋒利的光,長椅鐵支架鏽穿的孔洞裏,鑽出幾株蒲公英,絨球被風吹散,飄向遠處那座依舊矗立卻滿目瘡痍的百貨大樓。這座曾經的商業中心,如今成了末日世界裏人們最後的避難所。
大樓的玻璃幕牆碎裂大半,剩餘的幾塊呈蛛網狀裂開,樓體傾斜的鋼架在風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正門被倒塌的廣告牌封得嚴嚴實實,廣告牌上明星的笑容早已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片斑駁的色彩。側門卻留着半人高的缺口,門框上歪扭地寫着“入口→”,箭頭指向漆黑且仿佛深不見底的樓道。
此刻,側門缺口處正排着一小隊人,他們背着大小不一、破舊不堪的帆布包,臉上寫滿了疲憊與警惕。隊伍最前方是個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他姓梁,是個小商販,災難降臨後,他四處逃亡,如今聽聞這裏能有個安身之所,便匆匆趕來。
深吸一口氣,抬腳跨過那半人高的缺口,走進了昏暗的樓道。樓道裏彌漫着一股潮溼發黴的氣味,牆壁上的牆皮大片脫落,露出裏面發黑的磚塊。他順着指示,來到了位於一樓的物資上交處。
這裏原本是遊客服務中心,如今被改造成了一個簡易的登記與物資接收點。櫃台後坐着個裹着軍大衣的男人,是這裏的管理者之一。臉被歲月和風霜刻滿了皺紋,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歷經滄桑後的冷漠與警惕。他面前擺着一本泛黃的登記冊,旁邊是一盞用汽車蓄電池接的台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了周圍一小片區域。
“新來的?”
燈光照射在他的側臉,顯出了一道觸目驚心的爪痕,聲音沙啞而冰冷。梁某連忙點頭,有些局促地走到櫃台前,輕輕放下背上的帆布包,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包裏裝着的是無比珍貴的寶貝。
他緩緩拉開帆布包的拉鏈,拉鏈因爲年久失修,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在寂靜的樓道裏格外清晰。首先被拿出來的是半袋土豆。
這些土豆大小不一,表面布滿了坑坑窪窪的痕跡,有些還長出了嫩綠的小芽。雙手捧着土豆,手指因爲長時間在逃亡中操勞而變得粗糙幹裂,甚至有幾處還帶着血痂。他輕輕地將土豆放在櫃台上,土豆與櫃台接觸時,發出“咚咚”的沉悶聲響。
“這是在逃亡路上,路過一片廢棄農田時找到的,雖然有些發芽了,但還能吃。”
聲音帶着一絲無奈和期盼。接着,從帆布包的一個側袋裏掏出一捆幹草藥。這捆草藥用一根破舊的繩子隨意地綁着,草藥的顏色已經變得枯黃,葉片也有些卷曲,但仍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苦澀味道。小心翼翼地解開繩子,將草藥平鋪在櫃台上,一根根地整理着,仿佛在展示一件珍貴的寶物。
“這是我從菜園子裏采摘的,聽說能治一些小病,希望有用。”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真誠和渴望。最後,從帆布包的最底層摸出了幾節電池。這些電池的外殼已經嚴重生鏽,上面的標識也模糊不清,只能隱約看出是某種常見品牌的電池。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電池,輕輕地放在櫃台上,電池與櫃台碰撞時,發出清脆的“叮叮”聲。
“這是從路邊的路燈裏拆下來的,雖然不知道還能不能用,但也許能爲這裏提供一點電力。”
他的聲音有些微弱,似乎擔心這些破舊的電池不會被接受。管理一直靜靜地坐在櫃台後,眼神在他拿出的物資上掃視着。他的目光銳利而冷峻,仿佛能看穿一切。當把所有物資都擺放在櫃台上後,才緩緩開口:
“就這些?”
梁某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搓着雙手說:
“實在……實在就這麼多東西了,一路上能吃的都被我吃了,能用的也都用得差不多了。這些已經是我能拿出來的全部了。”
他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眼神中透露出擔憂,生怕這些物資不夠換取一個安身之所。管理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神在物資上停留了許久,似乎在評估着這些物資的價值。然後,他拿起登記冊,用一支磨得發禿的鉛筆在上面快速地記錄着什麼。鉛筆與紙張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在寂靜的空間裏格外清晰。記錄完後,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個大木箱,說:
“把物資放裏面吧,這是規定。”
梁某趕緊走到大木箱前,木箱的表面已經斑駁不堪,有一處還裂開了一條細縫。他先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半袋土豆,慢慢地放進木箱裏,生怕土豆會掉出來。接着,他又將整理好的幹草藥輕輕放入木箱,草藥在木箱裏散開,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最後,他把那幾節生鏽的電池也放了進去,電池與木箱底部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放完物資後,他輕輕地蓋上木箱的蓋子,確保蓋子蓋得嚴嚴實實。管理從登記冊上撕下一頁紙,紙的邊緣有些參差不齊,上面簡單地寫着梁某的名字和一些基本信息,以及“三樓,307室”的字樣。他將紙遞給梁某
“拿着這個,去三樓的電梯口,那有個管理人員,他會給你安排住的地方。”
接過紙,雙手微微顫抖,仿佛接過的是一份沉甸甸的希望。他感激地向他點了點頭,眼中閃爍着淚光,說:
“謝謝,謝謝你們收留我,我一定會遵守規矩的。”然後,他轉身沿着樓梯向三樓走去,腳步雖然有些蹣跚,但卻充滿了堅定。樓梯的台階上布滿了灰塵和雜物,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什麼危險的東西。一邊走,一邊觀察着周圍的環境。
二樓原是家電區,如今一片狼藉,廢棄的電器散落一地,有些還冒着絲絲的電火花。幾個孩子在廢墟間穿梭玩耍,他們的臉上雖然沾滿了灰塵,但眼神中卻透露出一種天真無邪的快樂,仿佛這末日的世界與他們無關。
終於,來到了三樓。這裏原是服裝區,如今被木板隔成了許多個單間,每個單間門口都掛着破布簾,有的簾子上還別着生鏽的胸針。
他按照紙上的指示,找到了三樓電梯口。電梯口,坐着一個眼神依舊犀利的年輕人在炎熱的季節卻穿着。他上下打量了梁某一番,然後點了點頭
“新來的?跟我走吧。”
兩人走進了房間。房間裏光線昏暗,只有一扇小窗戶透進些許微弱的光線。房間不大,擺放着一堆鐵衣杆,表情死灰缺胳膊少腿的人形膜具,上面堆着幾個發黴的溼漉的破衣物;旁邊是一個用木板和磚塊搭成的簡易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個破舊的碗和一雙筷子;牆角還堆着一些雜物,有破舊的衣物和廢棄的紙箱。
“這就是你的地方了。”
那人指着房間說,
“雖然簡陋了點,但至少能遮風擋雨。在這裏,大家都要遵守規矩,按時上交物資,才能活下去。”
梁某看着這個簡陋但卻能給他和家人帶來安全感的房間,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連忙點頭
“謝謝,謝謝你們給我這個機會,我一定會遵守規矩的。”
那人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開了房間。梁某站在房間中央,望着這個新的所謂的“家”,或許只能用房子來形容,心中五味雜陳。
他知道,在這個末日的世界裏,生存是如此的艱難,但至少此刻,他有了一個可以暫時棲息的地方。
外面,風依舊在吹,吹動着那幾株從廢墟中鑽出的野草。而在這座荒廢的中心城鎮裏,在這座曾經繁華如今卻滿目瘡痍的百貨大樓中,像他這樣的幸存者們,正努力在這絕望的世界中尋找着一絲生存的希望,書寫着屬於他們的末日餘生。
六十平米不到的逼仄空間,曾是繁華褪盡前的服裝店。如今,在梁某手中,它被粗暴地改造爲一處勉強棲身的避難所。發黴的布料、散發着惡臭的破舊衣物,在雜亂無章的堆疊下,勉強勾勒出“床”的輪廓。
沒有窗戶,渾濁的空氣凝滯不動,腐爛的氣息浸透了每一寸空間。中央的吊燈被拆卸得只剩破碎的燈罩,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唯有從大樓中庭巨大天窗漏下的稀薄天光,吝嗇地灑入這片昏暗。
梁某站在307室門口。門上那個歪歪扭扭的數字,是用某種尖銳物在金屬上刻劃出來的。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簡陋不堪、卻承載着他最後安全感的空間,一股混雜着苦澀的暖流涌上心頭。
他轉身,踏入三樓狹窄、破敗的走廊。兩側是用粗糙木板釘成的隔間,破布簾充當着門扉,有些簾子上還別着鏽跡斑斑的胸針,無聲地訴說着物主的過往或僅僅是徒勞的點綴。
一樓遊客服務中心的櫃台前,擁擠的人潮已然散去。穿着厚重褪色軍大衣的管理員,弓着背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木桌後。桌上那盞唯一的台燈熄滅了,他正就着一點微光,專注地凝視着一張泛黃的紙張,眉頭緊鎖。
“欸大哥,”梁某快步上前,聲音壓得很低,“我能了解一些規矩嗎?”
“去去去,”管理員頭都沒抬,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沒看忙着?”
“基地資源有限,想維持下去,肯定有規矩,”梁某繼續道,小心翼翼地試探着,“我就是想……”
“滾滾滾!”管理員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透着煩躁,他“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手指幾乎戳到梁某鼻尖,“規矩就是規矩!有啥好了解的?再囉嗦,立馬滾出百貨大樓!”
就在這時,梁某的目光越過管理員陰沉的肩頭,穿透櫃台下方髒污的玻璃擋板。他瞥見了一樣東西——一把老舊得如同從歷史塵埃裏扒出來的步槍。槍膛線磨損殆盡,槍口甚至帶着微微的彎曲,槍身上沾滿幹涸的泥塊污垢。然而,旁邊散落的幾顆子彈卻異常幹淨,黃銅彈殼在昏暗光線下泛着被精心擦拭後的微光。這強烈的反差讓人心驚。“大哥,你這把槍……”梁某的話音未落。“你煩不煩!”管理員的怒吼打斷了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梁某臉上。
但下一秒,梁某的手已經伸進了鼓囊囊的口袋。他掏出一個煙盒,包裝早已褪色磨損,透明的塑料封套撕裂耷拉着。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支皺巴巴的香煙,遞了過去。
管理員瞬間收聲,眼神凌厲地掃過那支煙,又死死盯住梁某的臉。他臉上的爪痕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
“好啊小子,”他咧嘴一笑,露出黃黑的牙齒,笑容裏卻沒有絲毫暖意,“挺上道啊!煙爲什麼不交?”
“這不專門給您留的嘛,大哥。”梁某陪着笑,語氣恭順又帶着一絲商人的圓滑,“我跑江湖的,這點道理還能不懂?”說着,他把那盒只剩幾根癟煙絲的煙盒整個塞到管理員手裏。管理員飛快地左右張望,動作敏捷得像只受驚的老鼠,一把將煙盒揣進大衣內袋。
“……算你識相。”他哼了一聲,緊繃的肩頸似乎放鬆了一絲,
“你是最近少有的,一來就主動打聽規矩的新人。想在這裏活下去?難!”
他用粗糙的手指重重戳了戳自己臉頰上那道扭曲的疤痕,
“看見沒?這就是代價。規矩多着呢,但你那點東西,”
他拍了拍口袋,
“只夠知道點皮毛。”
“那……下一層的規矩?”
梁某追問。管理員伸出兩根手指,熟練地做了個捻錢的動作:
“再搞幾包同檔次的‘硬通貨’,自然告訴你。”
他擰亮了桌上的台燈,昏黃搖曳的光線下,兩人臉上都蒙上了一層不真實的油彩。
“新人頭七天,沒任務——或者說‘焦……”
他突然意識到說漏了嘴,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眼神驚恐地掃視着四周的黑暗,
“呸!總之沒任務!吃的喝的,自己解決!”
“所以……就是自己出去找?”梁某立刻明白了潛台詞。“聰明!”管理員眼中閃過一絲贊許,立刻又被疲憊取代,
“簡單說,這七天找的東西,歸你自己。七天之後,”
他的語氣陡然嚴厲,
“所有外出搞回來的東西,上交九成!這是鐵律!武器?”
他冷笑一聲,
“找到的任何家夥,菜刀棍棒都算,必須全交!下次出門?毛都沒有!那些玩意兒,不合法。”
“沒家夥什怎麼出去?”梁某皺眉,“那不是送死?”
“黑市!”
管理員壓低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
“只有黑市出來的貨,才算‘合法’,懂嗎?其他的?全歸基地統一收着!只有上頭派任務,才會發下來用用,完事立馬收回。”
他從另一個口袋裏掏出一張粗糙的硬紙板,邊緣磨損得厲害,沾着可疑的污漬,
“看見沒?通行證!關鍵是底下這個戳,基地的鋼印,別動歪心思!後果……”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眼神陰狠。
“至於出去,兩種:自己找,沒人管你時間,死的快,但找到值錢玩意兒換的也多。”
他抖了抖那張破紙。
“還有上頭拍下來的任務,指定地點,獎勵一般,但什麼家夥都有啊,什麼消防斧,什麼警拐,還有火銃呢,就是時間很緊張啊.....”
“那黑市入口……”梁某話剛出口。
管理員再次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搓了搓,臉上掛着心照不宣的貪婪笑容。“啪嗒”,台燈應聲熄滅,櫃台瞬間被濃稠的黑暗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