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是沉在冰冷渾濁的深海裏,不斷下墜。刺耳的刹車聲,金屬扭曲的巨響,還有自己骨頭碎裂的咔嚓聲……最後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王龍是被一陣尖銳到刺破耳膜的咒罵聲,和腦袋裏如同被斧劈般的劇痛,硬生生給拽回人間的。
“咳咳……咳咳咳……龍……龍兒……” 身邊,一個氣若遊絲、仿佛隨時會斷掉的女聲在痛苦地呻吟,伴隨着壓抑的、小獸般的嗚咽。
他猛地睜開眼,一陣眩暈襲來。視線模糊了好幾下,才勉強聚焦。映入眼簾的,是糊着已經發黃、甚至有些地方翹邊剝落的舊報紙的頂棚。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着劣質中藥的苦澀、潮溼牆壁的黴味,以及……某種貧寒特有的清冷氣息,蠻橫地鑽入他的鼻腔。
他躺在一張硬得硌人的板床上,身上蓋着的舊棉被又沉又硬,冰涼得像鐵板,幾乎感覺不到多少暖意。
這是哪兒?
我不是……死了嗎?
爲救那個嚇呆在馬路中間的小女孩……迎面而來的卡車巨影……劇烈的撞擊……粉身碎骨的痛楚……
記憶的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裹挾着另一個靈魂十八年的記憶,瘋狂地涌入他的腦海,強行與他二十一世紀的社畜記憶融合、碰撞——
1959年!京城!南鑼鼓巷!95號大院!後院東廂房連着的那個獨門小院!病重垂危的母親李慧蘭!年僅八歲、面黃肌瘦的妹妹王雪!
還有……還有那張剛剛收到、墨跡未幹、承載着這個家庭全部希望的——清北大學錄取通知書!
而那個如同跗骨之蛆、刻薄惡毒的老太太聲音,仍在持續地轟炸着他的耳膜:
“我說王家媳婦!你別給臉不要臉!躺在那兒裝什麼死狗?” 聾老太太,後院的正房住戶,院裏人表面尊稱一聲,背地裏都罵一聲“老虔婆”的她,
她正叉着腰,像只脫毛的老鷂鷹,矗立在屋子當中,枯瘦的手指幾乎要戳到躺在裏間病床上的李慧蘭臉上。
“你家那個死鬼王源!沒了多少年了?啊?十年有了吧?誰曉得他是不是真爲公家死的?指不定是幹了啥見不得光的勾當,遭了報應呢!”
聾老太太唾沫橫飛,三角眼裏閃爍着毫不掩飾的惡毒和貪婪,“就那幾塊不知道從哪個破爛堆裏撿來的破鐵片子,你們還真當個寶了?
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我呸!蒙誰呢!”
王龍猛地扭過頭,頸椎發出“咔吧”一聲輕響。他看到了——記憶中的聾老太太,比想象中更幹瘦,顴骨高聳,嘴角向下撇着,帶着一副天生的刻薄相。
身上那件藏藍色的舊棉襖,洗得發白,袖口油亮,卻掩蓋不住她那副咄咄逼人的氣勢。
更多的記憶清晰起來:父親王源,據說早年是在四九城從事我黨地下工作的,母親曾隱晦地提過“級別不低”,
但建國前就犧牲了,死因成謎,只留下了幾枚據說分量很重的功勳章,卻沒有等來應有的烈屬待遇和撫恤。
母親李慧蘭,原本還算康健,這些年積勞成疾,又憂心過度,一病不起,全靠給街道辦糊火柴盒那點微薄收入,
和變賣家裏所剩無幾的物件,勉強拉扯着原主和妹妹,支撐着原主讀完了高中。
原主也爭氣,剛滿十八,竟然考上了頂尖的清北大學!這在本是絕望中透出的一絲曙光,是天大的喜事,卻像是投入狼群的血肉,瞬間引來了最凶惡的豺狼!
聾老太太,就是頭一只聞到味兒,迫不及待撲上來撕咬的惡狼!她惦記王龍家這處雖然破舊、
但卻是獨門獨院(雖然後門被封,從東廂房開門掛靠進95號院,但格局相對獨立)的好房子,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龍……聾老太太……” 床上,臉色蠟黃、眼窩深陷、瘦得脫了形的李慧蘭,掙扎着想撐起身子,枯瘦的手緊緊抓着胸口破爛的棉襖
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求……求您……口下積德……那……那是龍兒……拼了命才……才考上的……前程啊……”
話未說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猛咳,瘦弱的身子蜷縮起來,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
年僅八歲的妹妹王雪,嚇得小臉煞白,緊緊抱住母親,把臉埋在母親冰冷的被子裏,瘦小的肩膀不住地顫抖,發出壓抑的、令人心碎的嗚咽聲。
“前程?我呸!” 聾老太太毫不動容,反而嗤笑一聲,聲音尖利得能劃破鼓膜,“就你們這家徒四壁、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破落戶,還講什麼前程?別做你娘的春秋大夢了!”
她那雙渾濁卻銳利的三角眼,像探照燈一樣,貪婪地掃視着這間雖然寬敞卻空空蕩蕩、除了破床舊櫃幾乎別無長物的屋子,
目光最終透過窗戶,落在那小小的、但卻是獨門的院落上,語氣更加刻薄:“瞧瞧!這都破敗成啥樣了?
耗子進來都得含着眼淚出去!還想着上大學?學費呢?路費呢?把你媽賣了也湊不齊!”
她猛地轉向王龍,目光鎖定在他因爲長期營養不良而有些蒼白,但此刻因爲憤怒和驚愕而泛起不正常潮紅的臉上,
以及他手中那張下意識緊緊攥着的、嶄新的紙張——錄取通知書!
“我告訴你,王龍!” 聾老太太手指幾乎戳到王龍鼻尖上,“趁早死了這條心!把這勞什子通知書撕了!
明兒個就去街道,看看有沒有扛大包、掏糞坑的活兒,頂替你媽,趕緊賺錢是正經!你們這房子……”
她拖長了音調,帶着毫不掩飾的威脅,“我看也守不住了,街道早就該收回去,分配給更需要的人!”
“聾老太太……您……您不能這樣……這房子……是孩子他爹……留下的……根啊……” 李慧蘭聽到要收房子,
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半抬起身子,眼淚洶涌而出,“組織上……早晚……早晚會記得我們的……”
“組織?哪個組織記得你們?” 聾老太太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誇張地拍着大腿,“街道辦認你們嗎?撫恤金給過你們一毛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