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山鎮的暑氣總帶着股潮溼的黏,像濟世堂櫃台前那塊浸了蜜的陳皮,甜得發沉。
姜知微跪在竹榻上,正踮腳夠藥櫃頂層的當歸,指尖剛捻住褐色的藥梗。
鼻尖就先捕捉到一絲異樣。
混在甘草與薄荷香裏,有極淡的、類似雨後青苔的腥氣。
“祖父,這當歸怕是潮了。”她轉頭時,鬢邊的木簪滑了半寸,露出光潔的額頭。
竹榻被她壓得吱呀響,底下小爐上的藥罐正咕嘟冒泡,騰起的白汽模糊了她琥珀色的眸子。
這雙眼睛生得特別,瞳仁像浸在藥汁裏的琥珀,看人時總帶着股沉靜的專注。
祖父說這是“知微”二字的來歷,能於細微處見真章。
姜明遠坐在對面的梨木椅上,手裏轉着枚油亮的蜜蠟藥匙。
聞言抬眼:“拿來我瞧。”
他清瘦的手指捏過當歸段,指甲在斷面輕輕刮了刮,又湊到鼻尖深嗅。
“嗯,南邊來的新貨,路上遭了雨。”
他把藥段丟回竹篩,竹篩晃動間,露出底下晾曬的雞內金。
“挑揀着用,潮的留着炮制成炭,治產後血暈正好,不礙事。”
“曉得啦。”姜知微應着,轉身時腰間的玉佩輕輕撞在藥櫃上,發出一聲溫潤的輕響。
那是塊羊脂白玉,雕着纏枝蓮紋,邊角被磨得圓潤,是她娘柳青蘿留下的物件。
自爹娘三年前沒在山洪裏,這玉佩便沒離過她身。
此刻玉面貼着細棉布裙,傳來一絲涼意。
她下意識用指尖摩挲紋路,總覺得蓮瓣交匯處的凹槽裏,像藏着點什麼,細看時又什麼都沒有。
許春娥端着盤蒸糕從後屋出來,圍裙上還沾着面粉。
“囡囡歇會兒,吃塊糕。
你祖父也是,明知你昨日爲了曬藥忙到半夜,今早還支使你爬高。”
她把盤子往櫃台上一放,熱氣騰騰的棗泥香立刻漫開來。
“下午讓李屠戶家的阿牛來幫忙,他那身蠻力,抬藥箱正合適。”
姜知微咬了口蒸糕,甜香裏混着藥氣,是她從小聞到大的味道。
她含混道:“阿牛哥要幫他爹看鋪子呢。”
話剛落,就聽見街面傳來“哐當”一聲,接着是李阿牛的大嗓門。
“姜姑娘!姜大夫!我爹讓送兩斤肋條來!”
人隨聲至,一個高壯的少年掀簾進來,粗布褂子上沾着豬油星子,懷裏抱着塊用荷葉裹着的豬肉。
他看見姜知微,臉騰地紅了,撓着頭傻笑:“我爹說,說這肉新鮮,給姜大夫補補。”
“又讓你破費。”許春娥笑眯眯地接過,“快坐,剛蒸的糕。”
“不了不了,”李阿牛擺手,眼睛卻瞟向姜知微手裏的藥篩。
“姜姑娘,這雨下得邪性,我剛才路過河邊,見水漲了半尺多,你們可得當心。”
他頓了頓,又補充,“要是需要搬東西,喊我一聲,我力氣大!”
“曉得了,謝你提醒。”
姜知微頷首,指尖捻起片當歸,忽然想起什麼。
“對了,你娘的咳嗽還沒好?我給你包點川貝,回去蒸梨吃。”
李阿牛更慌了,結結巴巴道:“不,不用我娘說好多了”。
話沒說完,被許春娥一把按住:“讓你拿着就拿着!這丫頭的藥比鎮上的郎中靠譜。”
姜知微轉身取藥,李阿牛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打開貝母抽屜,才猛地回過神,紅着臉跑了。
連說“謝謝”的聲音都在發顫。
“這傻小子。”
許春娥看着他的背影笑,轉頭卻撞進姜知微帶笑的眼裏,頓時來了精神。
“你別笑人家,我看阿牛是個實誠人,模樣周正,家裏又就他一個”
“祖母!”姜知微臉頰發燙,轉身去翻藥櫃裏的《姜氏本草》。
這書是祖父的命根子,藍布封面上繡着褪色的“濟世”二字,裏面夾着無數手札。
記着臨山鎮周遭幾百種草藥的特性,還有姜家獨傳的炮制法子。
她翻開夾着書籤的一頁,是關於龍骨的辨僞,墨跡是太爺爺的,邊角已經發脆。
姜明遠輕咳一聲,打斷了老伴的打趣:“知微,你來辨辨這個。”
他從袖袋裏摸出塊灰撲撲的東西,約有指節大小,看着像塊普通的石頭。
“今早陳阿福從河裏撈的,說是龍骨,要換兩貼治腰疼的膏藥。”
姜知微放下書,接過那東西掂了掂。
入手比尋常石頭沉,表面有細密的紋路,像風幹的肌理。
她用指甲刮了點粉末,又湊到鼻尖聞,沒有龍骨該有的土腥氣,反倒帶着點河泥的腥甜。
“是假的。”她篤定道。
“真龍骨斷面有光澤,這看着像老鱉甲磨的。
陳阿福叔老實,別直接說破,給他兩貼膏藥,就說龍骨先留下炮制,讓他改日來取。”
姜明遠點點頭,眼裏露出贊許:“不錯。醫者仁心,不光要醫病,還得護着人心。”
他接過假龍骨放進竹籃,目光卻望向窗外,眉頭漸漸皺起,“這雨,怕是停不了了。”
姜知微也湊過去。
臨山鎮依着山,傍着河,往年汛期雖也多雨,卻少有這樣連下三天不停的。
街面上已經積了水,幾個孩童光着腳在水裏嬉鬧,被大人拎着耳朵罵着拽回家。
河對岸的柳樹被風吹得幾乎貼了水面,枝條狂亂地抽打着渾濁的河面,像是在掙扎。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玉佩。
不知是不是錯覺,指尖觸到的玉面似乎比往常涼了些,那纏枝蓮紋的凹槽裏,像藏着一絲極淡的光,轉瞬就沒了。
“別是要漲水吧”許春娥走到窗邊,撩開竹簾往外看。
“往年這個時候,哪有這麼大的雨?我去把閣樓的梯子架好,再找塊油布把賬本包起來。”
姜知微應着,心裏卻莫名地有些發慌。
她抬頭望向遠處的山口,雨幕已經模糊了山影,只隱約看見一道暗沉的線,像是烏雲壓在了山頂。
空氣裏除了雨腥氣,似乎還多了點別的,一種山雨欲來的沉悶,壓得人胸口發緊。
藥櫃上的銅壺滴漏“嗒”地響了一聲,水珠落在青瓷盤裏,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
姜知微低頭看着那本《姜氏本草》,忽然覺得,這雨恐怕不只是“邪性”那麼簡單。
腰間的玉佩,又涼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