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軍又咳了起來。
那聲音像是破舊風箱在胸腔裏絕望地拉扯,幹澀,空洞,帶着一種將靈魂都咳出來的狠勁,在寂靜的午後格外刺耳。每一聲都重重砸在胡楊心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僵在臥室門內,手搭在冰涼的門把上,指關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門外客廳裏,是母親刻意壓低的、帶着疲憊沙啞的安撫聲,還有父親那撕心裂肺的咳嗽間隙裏,粗重得像瀕死般的喘息。空氣裏彌漫着一股難以驅散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苦澀中藥的壓抑氣息。
這個家,像一艘千瘡百孔、正在緩慢沉沒的破船。而他胡楊,是船上那個被所有人小心翼翼護在角落,卻什麼也做不了的“易碎品”。
他慢慢鬆開手,轉身,後背抵着門板滑坐在地。劣質的復合地板透過薄薄的校褲傳來涼意。房間裏光線昏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只有電腦屏幕幽幽地亮着,映着他沒什麼血色的臉。屏幕上,是一個他無比熟悉的網站——國內最大的語音直播平台“聲海”的後台界面。
賬號名:燃燼(灰色,已注銷)。
頭像是一片燃燒殆盡的灰燼。
那是他的前世。二十五歲的身體,卻像被過度使用的老舊機器,塞滿了四十歲的病痛:腰椎膨出帶來的尖銳刺痛,神經性耳鳴日夜不休的嗡鳴,胃部時不時翻攪的灼燒感,還有最致命的,那副再也無法支撐高音、甚至說話久了都會嘶啞疼痛的嗓子。五年廳模生涯,從男友廳裏販賣情緒價值和廉價情話開始,到點唱廳苦熬出頭,最終又因聲帶永久損傷而狼狽退回原點。巔峰墜落,只剩一具破敗的軀殼和一個被系統強制注銷的賬號。
然後,他回來了。
回到了2016年的秋天,回到了這具十六歲的、充滿無限可能的身體裏。健康的,年輕的,聲帶完好無損,蘊藏着前世千錘百煉出的職業級技能——聲樂Lv.8,吉他Lv.6,以及最核心的武器:能將最細微情緒精準傳遞、直擊人心的“情緒共鳴Lv.Max”。
伴隨而來的,是那個冰冷的“聲涯重塑”系統。它固化了他的技能,給了他這具夢寐以求的健康軀體,卻也下達了終極通牒:九年,建立一個“聲音帝國”。失敗?收回健康權。代價機制更是如影隨形:過度使用技能,或者試圖用那些前世爛熟於心的欺詐性話術去操控人心,前世那些深入骨髓的痛苦便會瞬間降臨,如同最嚴厲的警告。
他微微閉上眼睛,手指下意識地撫過自己的喉結。光滑,年輕,充滿韌性的活力。這感覺陌生得讓他想哭。
客廳裏的咳嗽聲終於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父親粗重艱難的喘息,還有母親拖着腳步去廚房倒水的聲音。胡楊知道,那杯水裏一定溶進了昂貴的藥片,每一片都像在燒着這個家本就微薄得可憐的積蓄。
父親胡建軍,曾經是個小有身家的包工頭。應酬酒局是他生活的常態,代價就是一身垮掉的病:類風溼讓他的關節腫大變形,糖尿病和高血糖將他折磨得形銷骨立。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去年那場徹底失敗的小工程。工程老板意外身故,合夥人卷走了所有工程款消失無蹤,留下幾十個眼巴巴等着工錢養家糊口的工人。是胡建軍,這個泥腿子出身、最講義氣的漢子,咬着牙四處借錢,甚至押上了自己最後的家底,給工人們發了工資。
然後,他自己倒下了。急怒攻心,突發腦溢血。命是搶救回來了,人卻癱了大半邊,說話含混不清,昂貴的後續治療和如山崩般壓下來的債務,徹底拖垮了這個家。
母親胡文慧,市醫院中醫科醫生,曾經也是體面人。如今,那點幾千塊的微薄工資,要支付父親每天流水般的醫藥費(光是維持性治療和藥物,一天就得近五百塊),要應付一家四口最基本的生活開銷,要填那幾十萬債務利息的無底洞,還要額外操心她這個因“承受不了家庭巨變”而患上“嚴重抑鬱症”、不得不休學在家“靜養”的兒子。
爲了省錢,剛上初中的妹妹胡小棠,被送到了條件相對艱苦但費用低廉的寄宿學校,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
胡楊成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裏,那個最需要被保護、也最“無用”的存在。家人說話都刻意壓低聲音,看他的眼神帶着小心翼翼的憐憫和擔憂,仿佛他是一件隨時會碎裂的瓷器。這種“保護”,比前世的傷病更讓他窒息。
催債的電話,總是在最猝不及防的時候響起。
尖銳的鈴聲像一把生鏽的鋸子,猛地撕開了客廳裏那點強裝的平靜。
胡楊的心髒驟然一縮。他幾乎是屏住呼吸,耳朵緊緊貼在冰冷的門板上。
“喂?” 母親胡文慧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種強行壓制的鎮定,但尾音裏那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胡楊聽得清清楚楚。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大,即使隔着門板也能聽到零星的咆哮,像淬了毒的冰碴子:“……胡建軍呢?!讓他聽電話!……躲?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錢!……什麼時候還?!……當我們是開善堂的?!”
“王哥,王哥你聽我說,” 母親的聲音明顯慌了,急切地打斷對方,“建軍他……他身體真的不行,說不了話……錢我們一定還,一定還!求你再寬限幾天,就幾天……我在想辦法了,真的在想辦法了……”
“想辦法?!想什麼辦法?!賣房子嗎?!” 對方的聲音充滿了暴戾的譏諷,“你那破房子值幾個錢?夠還利息嗎?!告訴你胡文慧,最後三天!三天看不到錢,別怪我們不講情面!到時候鬧到你醫院,鬧到你兒子學校,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呸!”
“嘟…嘟…嘟…”
忙音響起,像一聲冷酷的宣判。
門外一片死寂。
過了幾秒,傳來一聲極力壓抑、卻最終失敗的啜泣。那聲音很輕,很短促,像瀕死的小獸發出的嗚咽,隨即被死死地咬斷。緊接着,是父親喉嚨裏發出的、含混不清的“嗬嗬”聲,充滿了無能爲力的痛苦和憤怒。
胡楊靠在門板上的身體微微發抖。一股冰冷的火焰從心底猛地竄起,瞬間燒遍四肢百骸。那火焰裏是屈辱,是憤怒,更是對自己“無能爲力”這個身份的痛恨。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因爲急切而有些踉蹌。目光死死盯住房間角落那個巨大的、幾乎頂到天花板的舊書架。那是他小學時父親特意找木匠打的,笨重,厚實,漆面早已斑駁。此刻,這笨重的書架,成了他唯一的屏障,唯一的堡壘。
他快步走過去,伸手抓住書架側面一個不起眼的凹槽,用力一拉。沉重的書架發出輕微的“嘎吱”聲,像一扇笨重的門,被他拉開了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縫隙後面,是書架背面與牆壁之間形成的一個狹窄空間,僅有一米多寬,像一個幽深的壁櫥。
一股悶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狹小的空間,就是他的戰場。牆壁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從廢品站淘來的深灰色隔音海綿,凹凸不平的表面像怪異的鱗片。正對着的,是一張用幾塊舊木板釘成的簡陋桌子。桌子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個麥克風。
那是他的武器。一個在舊貨市場地攤上花了五塊錢淘來的二手貨。塑料外殼已經磨損得發白,金屬網罩上布滿了細小的劃痕,連接線接口處甚至用膠帶纏了好幾圈加固。廉價,老舊,寒酸到了極點。
然而,當胡楊的手指觸碰到那冰涼的塑料外殼時,一種奇異的連接感瞬間貫通全身。仿佛前世那無數次握住專業麥克風的肌肉記憶被喚醒。他深吸一口氣,狹小空間裏悶熱的空氣涌入肺部,帶着隔音棉特有的、微弱的化學氣味。
他坐了下來。拉過一條同樣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吱呀作響的破椅子。笨重的書架在他身後緩緩合攏,將最後一絲光線隔絕在外。絕對的黑暗降臨,只有桌上那個老舊的筆記本電腦屏幕發出幽幽的藍光,映亮了他年輕卻寫滿決絕的臉。
黑暗和絕對的寂靜包裹了他。只有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聲在耳膜裏鼓動。他熟練地打開“聲海”平台,指尖在觸控板上移動,略過那些花裏胡哨的新人推薦位,徑直點開了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一個深夜檔位——“子夜回聲”。這個時段的主持人空缺,平台會自動隨機抓取在線且有開廳意願的用戶頂上。這是新人唯一可能被零星聽衆看到的機會,也是深海裏最殘酷的試煉場——面對的大多是深夜遊蕩、口味刁鑽或情緒低落的孤獨靈魂。
沒有背景音樂,沒有開場白。胡楊直接打開了麥克風。
他閉上眼,不是爲了醞釀,而是爲了隔絕。隔絕門外那個搖搖欲墜的世界,隔絕自己胸腔裏翻騰的焦慮與憤怒。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沉靜。他需要錢。很多錢。快錢。而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平台上,最快抓住人心、撬開錢包的,從來不是陽春白雪。
前世在男友廳摸爬滾打、浸淫到骨子裏的那些技巧,那些精準拿捏人性弱點的手段,如同毒藤般悄然滋長。他微微調整了一下呼吸,再開口時,那經過系統固化的Lv.8聲樂技巧,將每一個字音都打磨得圓潤而富有磁性,帶着一種奇異的、能穿透靈魂的沙啞質感,卻又奇跡般地清晰無比。這聲音透過那價值五元的破舊麥克風傳出,非但沒有減損,反而被賦予了一種獨特的、粗糲的真實感。
他放棄了所有技巧性的唱腔,直接用最幹淨、最本真的聲音,念白。選擇的,是一段極其小衆、卻將孤獨感刻畫到骨髓裏的現代詩片段。
“夜是巨大的傷口,/ 星星是凝固的血痂。/ 我躺在這黑暗的手術台上,/ 聽風,/ 用冰冷的手術刀,/ 一片片剮去我殘存的體溫……”
沒有配樂,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低沉,緩慢,帶着一種沉入深海的疲憊和徹骨的寂寥。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寒夜的露水,重重地砸在聽者的心上。那Lv.Max的情緒共鳴能力被悄然催動到極致,不再是技巧的展示,而是將前世今生所有的壓抑、痛苦、掙扎,和對那門外啜泣聲無法言說的痛楚,全部壓縮、灌注進這短短幾句念白之中。
他仿佛不是在讀詩,而是在解剖自己的靈魂,把最深處的黑暗與冰冷血淋淋地捧出來。
直播間裏,代表聽衆的數字,從孤零零的“1”(他自己),跳動了一下,變成了“3”。
屏幕上的公屏區,一片死寂。那三個深夜的幽靈,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聲音攫住了呼吸,忘了打字。
胡楊沒有停頓。念白結束的刹那,他的指尖在筆記本電腦自帶的簡陋鍵盤上輕輕敲擊了一下。一段極其簡單、只用幾個音符循環往復的、帶着濃濃藍調布魯斯味道的旋律背景音流淌出來,節奏緩慢得像垂死者的心跳。
他再次靠近那個五塊錢的麥克風。這一次,他開口唱。
不是完整的歌。是即興的哼唱。沒有歌詞,只有含糊的、仿佛夢囈般的音節。聲音壓得更低,沙啞的質感被放大,帶着一種磨損過度的顆粒感,像粗糙的手指撫過生鏽的琴弦。那哼唱裏浸滿了無言的疲憊、漂泊無依的迷茫,和對某個遙遠港灣近乎絕望的渴望。每一個轉音,每一次氣息的顫抖,都精準地踩在聽者內心最柔軟、最孤獨的那個點上。
情緒共鳴的能力像無形的網,透過電波,將那個狹窄、悶熱、充滿廉價隔音棉味道的“戰場”裏的所有沉重和掙扎,毫無保留地傳遞了出去。
公屏上,終於跳出了第一個彈幕,來自一個ID叫【夜航船】的用戶:
“……”
只有一串省略號。卻仿佛包含了千言萬語。
緊接着,又一個ID【深海沉石】:
“操…別唱了…心裏堵得慌…”
代表聽衆的數字,悄然變成了“7”。
胡楊沒有看屏幕。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聲音的構築裏,像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搏鬥。他感覺到一絲熟悉的疲憊開始侵襲太陽穴,是精神力被那個“全息投影麥克風(試用版)”道具悄然抽取的征兆。但他毫不在意。他需要錢。需要很多錢。現在。
哼唱漸漸低落下去,如同燃盡的燭火。在旋律背景音即將消失的最後一秒,他再次開口。聲音依舊低沉沙啞,卻帶上了一絲奇異的、蠱惑人心的溫柔暖意,像黑暗盡頭突然亮起的一盞微弱的燈,帶着催眠般的魔力:
“冷嗎?這夜太長,路太黑…我知道。那些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石頭,我都懂……別怕,別躲。就算世界只剩下回聲,也還有我在這裏……點首歌吧,或者,就讓我這樣陪着你…直到…天快亮的時候……”
這聲音,帶着一種洞悉一切、包容一切的疲憊溫柔,像深夜海港燈塔微弱卻執着的光,精準地刺穿了每一個深夜孤獨者脆弱的防線。它不承諾救贖,只提供短暫的、虛幻的陪伴港灣。
公屏猛地跳動起來!
【夜航船】:“點歌!《夜空中最亮的星》!媽的,眼淚止不住了……”
【深海沉石】:“主持別走!我續個燈牌!就沖你這聲兒!”
【匿名用戶123】:“怎麼送禮物?這聲音…太特麼戳了…”
【失眠的貓】:“能…能連麥嗎?就想聽你隨便說點什麼…錢…錢我有的!”
代表聽衆的數字,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跳動:15…27…43…
簡陋的公屏被零星的、代表着微小金額的“熒光棒”、“小星星”刷過,偶爾夾雜着一兩個稍貴些的“小話筒”或“小燈牌”。金額不大,但頻率在加快。胡楊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他維持着聲音裏的那份沉靜與溫柔,回應着點歌,偶爾接起一個簡短的連麥請求,用那極具穿透力和安撫性的聲音,三言兩語化解對方的情緒低潮。每一次開口,都精準地引導着話題,牽引着情緒,像最高明的獵手,在暗夜的叢林中無聲地布網。
精神力消耗帶來的疲憊感越來越重,太陽穴突突地跳着,喉嚨也開始隱隱發幹。但看着屏幕上緩慢卻堅定累積起來的虛擬幣數字,那點疲憊仿佛成了最好的燃料。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快一點,再快一點!
時間在黑暗的壁櫥裏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當胡楊感覺自己的聲音已經開始帶上難以掩飾的疲憊沙啞,精神力接近透支邊緣時,他瞥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凌晨兩點四十七分。
該結束了。過猶不及。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的不適,聲音放得更加輕柔舒緩,帶着一種催眠般的魔力:“……夜很深了,流浪的孩子……該找個角落,閉上眼睛了……讓那些沉重的、冰冷的……都暫時放下吧……願你們夢裏……能有一小片……無風的港灣……晚安……”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他迅速關閉了麥克風,切斷了直播。
狹小的空間裏瞬間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還有筆記本電腦風扇發出的微弱嗡鳴。屏幕上,“子夜回聲”廳的界面消失,跳回他的個人後台。
他身體向後重重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像剛跑完一場耗盡全力的馬拉鬆,渾身脫力,額頭上全是細密的冷汗。精神力過度消耗帶來的眩暈感陣陣襲來,喉嚨深處泛起熟悉的幹澀刺痛,仿佛有細小的砂紙在摩擦。
他甩甩頭,強迫自己清醒,手指有些顫抖地點開收益明細。
目光掃過那一長串零碎的打賞記錄:熒光棒(0.1元)23,小星星(0.5元)15,小話筒(1元)8,小燈牌(5元)5……甚至還有兩個價值10元的“小飛船”。
總計:¥ 6800.30。
胡楊死死地盯着那個數字,看了足足五秒鍾。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六千八!僅僅不到四個小時!這相當於母親胡文慧不吃不喝一個多月的工資!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又被他狠狠壓了回去。成了!第一步,邁出去了!
巨大的狂喜和強烈的疲憊感交織在一起,讓他身體微微發顫。他顧不得喉嚨的刺痛和精神的極度萎靡,立刻操作起來。登錄網上銀行(用的是前世就牢記於心、絕不會被家人發現的隱秘方式),將平台裏剛剛結算到賬的6800元,一分不剩,全部轉入市人民醫院的官方收費賬戶。收款人姓名:胡建軍。備注欄,他手指懸停片刻,只打了四個冰冷的字:住院費用。
確認轉賬成功的提示彈出。
胡楊像被抽掉了最後一絲力氣,整個人癱在吱呀作響的破椅子上。黑暗中,只有電腦屏幕的光映着他蒼白的臉和額上未幹的冷汗。嘴角,卻難以抑制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細微、卻如釋重負的弧度。
成了。
他推開笨重的舊書架,從那個悶熱窒息的“戰場”裏擠出來。凌晨的寒意瞬間包裹住他汗溼的後背,讓他打了個激靈。客廳裏一片漆黑寂靜,父母房間的門緊閉着。
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的公用電話旁(爲了省錢,家裏早已停掉了父母的手機),拿起聽筒,熟練地按下了查詢住院費用的號碼。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用戶胡建軍,賬戶餘額:人民幣柒仟叁佰貳拾元整。”
剛好覆蓋了未來十天的基本醫藥費。
胡楊輕輕放下聽筒,如同放下千斤重擔。他拖着灌了鉛般的雙腿挪回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房門,背靠着門板滑坐在地。精神力的嚴重透支和高度緊張後的驟然鬆弛,像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甚至沒力氣爬上床,就那麼坐在地上,頭靠着門板,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來。意識沉入黑暗前,最後一個念頭是:明天…明天得去淘點更好的隔音材料…還有水…嗓子好幹…
……
第二天中午,胡楊是被門外壓抑的、帶着巨大震驚和難以置信的抽泣聲驚醒的。
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還坐在地板上,渾身酸痛。門外,是母親胡文慧的聲音,斷斷續續,因爲激動而顫抖得不成樣子:
“建…建軍…醫院…醫院剛才打電話來…說…說賬戶裏…昨天半夜…突然…突然多了六千八!六千八啊!全額到賬的住院費!” 她的聲音猛地拔高,充滿了劫後餘生般的狂喜和一種對冥冥之力的敬畏,“老天開眼!老天開眼啊!是不是…是不是你以前幫過的哪個工友?還是…還是文慧娘家那邊……”
後面的話胡楊聽不清了,母親似乎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只有壓抑不住的、喜極而泣的哭聲,還有父親含混的、同樣帶着激動和困惑的“啊…啊…”聲。
胡楊靠着門板,靜靜地聽着門外的悲喜交加。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堵在胸口,酸澀,沉重,卻又帶着一絲隱秘的、燃燒起來的熾熱。他沒有動,只是疲憊地閉上眼,嘴角卻無聲地向上揚起。
陽光從未拉嚴的窗簾縫隙裏漏進來一道,斜斜地打在他腳邊。
就在這時,他房間的門把手,忽然被輕輕擰動了!
胡楊瞬間繃緊了身體,屏住呼吸。
門被推開一條縫。不是母親。
是妹妹胡小棠那張帶着點嬰兒肥、此刻卻寫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疑惑的臉。她剛結束一個月的住校生活回家,身上還背着鼓鼓囊囊的書包,顯然是剛進門。
她的目光沒有第一時間看向坐在地上的哥哥,而是越過他,直直地投向房間角落裏那個剛剛被胡楊合攏不久、看起來只是個笨重舊物的巨大書架。
胡小棠小巧的鼻子微微翕動了一下,像是在嗅着什麼。然後,她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了書架底部與地板相接的那條縫隙上。
她的眉頭,一點點蹙了起來。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裏,疑惑越來越濃,最終定格爲一種近乎確定的審視。
女孩抬起頭,目光終於落回坐在地上的哥哥身上,眼神銳利得像要看穿他所有的僞裝。
胡楊的心跳,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