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躲在粗壯的梧桐樹後,樹皮的紋路深深淺淺地硌着她的後背。她看着陸嶼和陳瑤並肩走遠的背影,兩人的肩膀偶爾相碰,又迅速分開,像是有意又似無意。陸嶼微微側頭對陳瑤說了什麼,陳瑤便掩嘴笑起來,那笑聲清脆地穿過午後寧靜的校園,刺痛了蘇晚的耳膜。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摳着粗糙的樹皮,直到指尖傳來一陣刺痛,才發覺自己已經把一小片樹皮掰了下來。她鬆開手,看着那片深褐色的樹皮躺在掌心,仿佛是她心事的具象。
他們終於轉過拐角,消失在紅磚教學樓的陰影裏。蘇晚這才慢慢從樹後走出來,午後的陽光突然變得刺眼,她眯起眼睛,感覺一陣眩暈。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像是被抽幹了的海綿,輕飄飄的找不到着力點。
該怎麼辦?去找陳瑤問清楚嗎?可是該怎麼說?“你爲什麼和我喜歡的人走這麼近?”這聽起來多麼可笑,陸嶼從來不屬於她,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她的心意。又或者去問陸嶼?問他是否對陳瑤有好感?她憑什麼立場去問這樣的問題?
蘇晚慢慢踱步在校園小徑上,九月的風吹拂着她的發梢,卻吹不散心頭的迷霧。她想起三個月前,也是在這條路上,她和陳瑤並肩走着,分享一副耳機聽歌。陳瑤當時信誓旦旦地說:“晚晚,咱倆誰先脫單另一個必須當首席伴娘!”而現在,她卻和陸嶼——那個蘇晚從高二就開始偷偷喜歡的男生——走得那麼近。
回家的路仿佛格外漫長。蘇晚拖着沉重的步子,機械地走過熟悉的街道。賣冰糖葫蘆的老爺爺依舊在校門口擺攤,幾個初中生圍在那裏嘰嘰喳喳;書店的老板娘正在整理門口的特價書堆,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唯獨她的世界悄然改變了。
回到家,蘇晚徑直鑽進自己的房間,反鎖了門。她把自己摔在床上,臉埋進枕頭裏,試圖阻擋外界的一切。書桌上,那個透明的玻璃罐靜靜地立在那裏,裏面裝滿了五顏六色的手工星星,每一顆都藏着一句不敢說出口的心事。那是她從去年開始一點點折的,原本計劃在陸嶼生日那天送給他。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是林曉的消息:“晚晚,今天怎麼沒等我就走啦?物理作業最後一題你做了嗎?我完全沒思路TAT”
蘇晚盯着那條消息,手指在虛擬鍵盤上懸停了許久,最終還是按滅了屏幕。她無法解釋此刻的心情,連她自己都理不清的混亂,又如何向別人訴說?
夜幕悄然降臨,房間漸漸被黑暗吞沒。蘇晚沒有開燈,她坐起身,拿過那個玻璃罐,抱在懷裏。冰涼的玻璃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傳到皮膚上,她卻不覺得冷。月光從窗簾縫隙中溜進來,照在玻璃罐上,折射出微弱的光芒。一滴眼淚無聲地滑落,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直到視線完全模糊。
她想起第一次注意到陸嶼的那天。是在學校的圖書館,他坐在窗邊的位置,陽光爲他鍍上一層金邊。他微微蹙眉思考的樣子,修長的手指翻過書頁的動作,那一刻蘇晚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後來她才知道,他是隔壁班的班長,成績優異,打得一手好籃球,卻從不張揚。
她也記得第一次和陳瑤分享這個秘密時的情景。兩個女孩躲在操場的看台後面,蘇晚紅着臉小聲說出陸嶼的名字,陳瑤驚訝地瞪大眼睛,隨即興奮地抓住她的手:“眼光不錯啊!不過我聽說他挺難接近的,好多女生追他都碰釘子了。”那時陳瑤還自告奮勇要當她的“情報員”,因爲她和陸嶼同在學生會工作。
而現在,陳瑤卻和陸嶼越走越近。蘇晚不是沒有察覺到最近的異常,陳瑤越來越少和她一起吃午飯,總說學生會事情多;她手機裏時不時彈出的消息提示,每當蘇晚靠近就會下意識地遮屏;還有上周五,蘇晚原本約她去看電影,她卻臨時說家裏有事,結果有人在市中心看到她和陸嶼在一起喝奶茶。
蘇晚不願意懷疑最好的朋友,每次都爲陳瑤找借口開脫:“他們只是在討論學生會工作”“碰巧遇到而已”。但現在,親眼所見的畫面讓她無法再自我欺騙。
這一夜,蘇晚睡得極不安穩,夢裏全是支離破碎的畫面:陸嶼轉身離去的背影,陳瑤欲言又止的表情,還有她自己,站在空曠的操場中央,呼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第二天清晨,蘇晚頂着微腫的眼睛來到學校。她故意晚了十分鍾出門,避免在路上遇到陳瑤。教室裏已經坐滿了人,早讀的嗡嗡聲像是一層保護罩,讓她可以低調地溜到自己的座位上。
然而剛放下書包,陳瑤就從前排轉過頭來,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喜悅:“晚晚,你來啦!正要跟你說個事。”她快步走到蘇晚桌前,眼睛亮晶晶的,“我和陸嶼在一起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蘇晚感覺自己的血液瞬間冷了下來,耳邊響起一陣嗡鳴,幾乎聽不清陳瑤後面的話。她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你、你們在一起了?什麼時候的事?”
“就昨天啊,”陳瑤的笑靨如花,完全沒有注意到蘇晚蒼白的臉色,“他跟我表白了,我覺得他人挺好的,就答應了。”她湊近一些,壓低聲音卻掩不住興奮,“晚晚,你會祝福我們吧?”
蘇晚的手指在課桌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她想質問陳瑤,明明知道她的心意,爲什麼要這樣做?她想大聲告訴陳瑤,陸嶼曾經在籃球場邊接過她遞的水,曾經在圖書館幫她拿過架子頂端的書,曾經在下雨天和她共撐一把傘走過兩個街區……這些細微的互動,曾經讓她以爲也許、也許他對自己也有那麼一點點特別。
但所有的質問和傾訴,在喉嚨裏轉了一圈,最終變成了一句冰冷的:“恭喜。”
陳瑤似乎完全沒聽出這句話裏的苦澀,或者說她選擇了忽略。她沉浸在戀愛的甜蜜中,迫不及待地分享着細節:“他昨天送我回家了,還跟我說以後會好好照顧我,你說他是不是很貼心?”她眨着眼睛,期待地看着蘇晚,希望從最好的朋友那裏得到認同和祝福。
蘇晚低下頭,假裝整理課本,不敢讓陳瑤看到她眼中的淚水。數學書上的公式扭曲成模糊的黑線,陳瑤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她的心上。
“他還記得我喜歡喝珍珠奶茶,半糖去冰,加額外的椰果...” “他說下周末想約我去看那部新上映的電影...” “你知道嗎,他其實特別害羞...”
上課鈴聲成了蘇晚的救贖。陳瑤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座位,但仍回頭對蘇晚做了一個“回頭再說”的口型。
那一節課,蘇晚什麼也沒聽進去。她呆滯地盯着黑板,看着老師的嘴一張一合,卻理解不了任何內容。她的思緒飄向遠方,回想起與陳瑤的友誼是如何開始的。
初中一年級,她們被分到同桌。陳瑤是轉學生,對新環境怯生生的,蘇晚主動帶她熟悉校園,分享自己的午餐。從此她們形影不離,一起度過青春期所有的迷茫和喜悅。她們交換日記,分享每一個小秘密,在彼此家裏過夜,聊到凌晨;她們爲對方慶祝每一個小小的成就,也在每一次心碎時互相安慰。蘇晚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是陳瑤給她帶來最深重的傷痛。
下課鈴再次響起,蘇晚迅速收拾好東西,想避開陳瑤。但陳瑤已經快步走到她桌前:“一起吃午飯吧?我讓陸嶼別等我了,今天咱們姐妹倆好好聊聊。”
蘇晚想找個借口推脫,但陳瑤已經挽起她的胳膊,像往常一樣親昵地拉着她向食堂走去。這種熟悉的舉動讓蘇晚的心揪得更緊——一切看起來都和從前一樣,但一切都不同了。
食堂裏人聲鼎沸,她們找了個相對安靜的角落。陳瑤迫不及待地繼續分享戀愛的喜悅,而蘇晚只是機械地吃着飯,偶爾點點頭,食不知味。
“...所以我覺得特別幸運,”陳瑤說着,終於注意到蘇晚的沉默,“晚晚,你沒事吧?今天好像特別安靜。”
蘇晚抬起頭,看着陳瑤關切的表情,突然有一種荒謬感。她怎麼能表現得如此無辜?難道她真的不覺得自己的行爲有任何問題嗎?
“我只是有點意外,”蘇晚謹慎地選擇着措辭,“沒想到你們會...這麼快就在一起了。”
陳瑤的臉微微紅了起來:“其實,我也沒想到。但感情來了就是來了,擋也擋不住,對吧?”她握住蘇晚的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支持我。陸嶼人也真的很好,你會看到的。”
最好的朋友。這幾個字像一把刀插在蘇晚心上。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抽回手拿起湯匙:“湯要涼了,快喝吧。”
從那一天起,蘇晚開始刻意地與陳瑤保持距離。她找各種借口不一起吃飯,放學後迅速離開教室,周末總是說家裏有事。與此同時,校園似乎變小了,無論走到哪裏,她都能看到陳瑤和陸嶼在一起的身影。
他們在梧桐樹下並肩行走,陸嶼微微傾向陳瑤,聽她說話; 籃球場邊,陳瑤拿着水和毛巾等待訓練結束的陸嶼,自然地爲他擦去額角的汗水; 食堂裏,陸嶼會把自己餐盤裏的肉夾到陳瑤碗裏,寵溺地看着她佯裝生氣的樣子。
每一個畫面都是一次凌遲。蘇晚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被一點點撕碎,不僅因爲失去的愛情,更因爲被背叛的友誼。
林曉注意到了蘇晚的情緒低落,再三追問下,蘇晚終於忍不住全盤托出。林曉氣得當場就要去找陳瑤理論,被蘇晚拉住了。
“別去,沒必要。” “怎麼沒必要?她明明知道你喜歡陸嶼這麼久!這根本就是背後捅刀!” 蘇晚搖搖頭,眼神黯淡:“陸嶼從來不屬於我,他有權選擇自己喜歡的人。” “但那也不能是陳瑤啊!朋友妻不可欺,反過來不也一樣嗎?”林曉憤憤不平,“晚晚,別理他們了,陳瑤根本就沒把你當朋友,這樣的朋友不要也罷。”
蘇晚點點頭,心裏知道林曉說得有道理,但情感上卻難以割舍。她和陳瑤之間有太多回憶,太多共享的時光和秘密。課桌角落裏還刻着她們名字的縮寫;手機相冊裏滿是她們的合照;她甚至還記得陳瑤每個月經期的日子,會提前爲她準備熱水袋和巧克力。
如今這一切都要成爲過去了嗎?
一周後的體育課上,蘇晚不小心扭傷了腳踝。體育老師讓兩個同學送她去醫務室,正好碰上從學生會辦公室出來的陸嶼。他見狀立即上前:“怎麼了?需要幫忙嗎?”
“她腳扭了,我們送她去醫務室。”一個同學解釋道。
陸嶼自然地接替了那個同學的位置,扶住蘇晚的胳膊:“我來吧,你們回去上課。”
這是蘇晚第一次與陸嶼如此近距離接觸,他的手臂堅實有力,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清香。若是以前,這個場景足以讓她心跳加速一整周,但現在她只感到一陣酸楚——他是因爲陳瑤的關系才對自己特別照顧嗎?
去醫務室的路上,兩人沉默無言。快到門口時,陸嶼突然開口:“最近好像很少看到你和陳瑤在一起。”
蘇晚的心一緊,輕聲回答:“嗯,大家都忙。”
陸嶼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點點頭:“她挺想你的,常說起你。”
這句話讓蘇晚幾乎崩潰。她咬住下唇,強忍着情緒,直到校醫爲她處理傷處時,才借口疼痛讓眼淚流下來。
放學後,陳瑤出乎意料地等在校門口,一見蘇晚出來就急忙上前:“晚晚!你腳怎麼了?陸嶼跟我說你受傷了。”她自然地想攙扶蘇晚,卻被輕輕推開。
“沒事,扭了一下而已。” “我送你回去吧,今天沒跟陸嶼約。” “不用了,林曉會陪我。” 陳瑤的表情黯淡下來:“晚晚,我們能不能談談?我感覺你最近在躲着我。”
蘇晚停下腳步,轉身面對陳瑤。夕陽爲陳瑤的臉龐鍍上一層柔光,她皺着眉頭,眼神裏是真切的困惑和擔憂。這一刻,蘇晚幾乎要相信陳瑤是真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幾乎要開口問個明白。
但最後,她只是搖了搖頭:“沒有躲着你,只是最近有點累。我先走了,林曉在等我。”
她轉身一瘸一拐地走向等在校門口的林曉,沒有回頭去看陳瑤失落的表情。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不僅是腳踝的疼痛,更是心中的刺痛。
那天晚上,蘇晚拿出那個裝滿星星的玻璃罐,一顆一顆地拆開那些精心折疊的星星。每張紙條上都寫着一句不敢說出口的心事: “今天你對我笑了三次” “籃球比賽你真的好帥” “希望能有勇氣和你說話” “聽說你喜歡長頭發的女生,我要不要再留長一點?” ……
她讀着這些稚嫩的心事,然後一張張撕碎,扔進垃圾桶。眼淚無聲地滑落,但她沒有停下。撕掉最後一張紙條時,她感到一種釋然,仿佛同時撕掉了過去那個天真懦弱的自己。
她不僅失去了喜歡的人,還失去了一個曾經很要好的朋友。青春的這一頁,終究要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