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的空調冷氣開得十足,陳辯卻覺得喉間燥熱。他鬆開深藍色領帶的溫莎結,讓自己能順暢呼吸。旁聽席上坐滿了人,他不用回頭也能感受到那些目光——有敬佩,有好奇,更多的是難以掩飾的憎惡。
“辯護人還有最後五分鍾。”
法官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像一把冰冷的尺子,丈量着這場已經持續三天的審判。
陳辯站起身,西裝外套的扣子自然地敞開。他不需要看筆記,所有的證據、證詞都已烙印在他腦中。他走向陪審席,步伐沉穩,仿佛腳下不是法庭的木地板,而是他一個人的舞台。
“尊敬的法官,各位陪審員。”他的聲音在法庭裏回蕩,清晰而克制,“檢方用了三天時間,試圖向各位證明我的當事人,李文傑先生,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凶手。他們出示了血跡斑斑的衣物,展示了令人不適的現場照片,甚至找來了一位‘目擊者’,指認李先生在深夜出現在案發現場附近。”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緩緩掃過陪審團每一張臉。當看到受害者家屬在旁聽席上崩潰大哭時,他的手指在身側無意識收緊,但臉上依舊保持着職業性的平靜。
“然而,在整個審理過程中,有一個詞,檢方始終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陳辯抬起右手,食指輕輕點向空中,“那就是‘證據’。”
旁聽席傳來一陣細微的騷動,很快又平息下去。
“血跡?是的,衣服上確實有血跡。但法醫證實,那是李先生自己在工作時不慎割傷留下的,血型完全吻合。現場照片?確實令人痛心,一位年輕女性不幸遇害。但沒有任何物證能將我的當事人與那個現場聯系起來。至於那位目擊者...”
陳辯微微側身,看向坐在檢方席後方的一位中年婦女。對方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
“王女士在警方首次詢問時表示,她‘不確定’看到的是誰。直到第三次詢問,她才‘突然想起’那就是李先生。而在此期間,她接受了某家媒體的獨家采訪,獲得了不菲的報酬。”
他讓這句話在空氣中停留片刻,才轉回陪審團。
“這不是證據,這是臆想。這不是正義,這是獵巫。”陳辯的聲音依然平靜,但每個字都像錘子一樣砸在法庭的寂靜中,“我們的法律體系建立在一條基本原則之上:疑罪從無。不是‘可能無罪’,而是‘證明有罪’。檢方沒能證明任何事,他們只是編織了一個可怕的故事,然後希望我的當事人來爲此付出代價。”
他走回辯護席,拿起一杯水,輕輕啜了一口。勝利的滋味像隔夜的咖啡,在舌尖只剩下苦澀的回味。他又一次贏了,用規則打敗了情感,用程序碾壓了真相。
陪審團退場商議的時間比預期要短。四十七分鍾後,他們重新回到座位上。
“本庭宣布,被告人李文傑,所有指控均不成立,無罪釋放。”
話音落下的瞬間,旁聽席爆發出混雜的聲音。李文傑轉過身,緊緊抓住陳辯的手,眼中滿是淚水。
“陳律師,謝謝,謝謝你...我知道我是無辜的,我就知道...”
陳辯輕輕抽回手,開始整理桌上的文件。“回去好好生活吧,李先生。這件事結束了。”
他快速收拾好公文包,無視那些投向他的復雜目光,徑直向法庭外走去。閃光燈在走廊上亮成一片,記者們爭先恐後地把話筒遞到他面前。
“陳律師,這是您今年第五次爲暴力犯罪嫌疑人成功辯護,您有什麼感想?”
“受害者家屬表示司法系統已經腐敗,您對此有何回應?”
陳辯停下腳步,轉向最近的一個攝像頭,金絲眼鏡後的眼神冷靜得近乎冷漠。
“我沒有放走任何人。我只是確保這個國家的法律程序得到尊重。如果檢方無法提供符合法律標準的證據,那就說明他們抓錯了人,或者,”他微微勾起嘴角,“他們的工作做得不夠好。”
他轉身離開,將喧囂拋在身後。助理小跑着跟上,遞給他一個文件夾。
“陳律師,下一樁案子的初步材料。還有,王總想請您明晚吃飯,感謝您幫他兒子解決那起傷害案。”
陳辯接過文件夾,看都沒看就塞進公文包。“推掉。說我最近很忙。”
“可是...”
“推掉。”他走進電梯,按下地下停車場的按鈕,“送我回事務所。”
黑色轎車駛出法院地下室,匯入午後的車流。陳辯靠在真皮座椅上,閉上眼睛。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他瞥了一眼,是某個媒體的專訪邀請。他直接按了靜音鍵。
回到辦公室,他脫下西裝外套,熟練地掛在衣架上。桌上已經堆滿了新的案件材料。他坐下,打開電腦,點開妹妹陳婉昨天發來的郵件。郵件裏是她最近拍攝的一組風景照,附言簡單明了:“哥,這周末回家吃飯嗎?媽說她想你了。”末尾有個陌生的貓爪表情符號,他以爲是妹妹的新愛好。
他正準備回復,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他的合夥人吳律師站在門口,臉色異常凝重。
“陳辯,你妹妹...”吳律師的聲音有些沙啞,“剛才醫院打來電話...陳婉出事了。”
吳律師的話像一記重拳擊中他的胃部,陳辯不得不扶住桌沿,辦公室裏昂貴的紅木突然變得像棺材一樣暗沉。
“什麼?”
“陳婉...她...”吳律師深吸一口氣,“警方在城西的一個倉庫區發現了她的車。她人在車裏,已經...沒有生命體征。”
世界突然變得異常安靜。陳辯的法律大腦自動開始工作:第一發現人是誰?現場保護完整嗎?但這些專業思考都在意識到妹妹死訊的瞬間崩塌。他機械地點頭,伸手去拿西裝外套,卻抓了個空。他的手懸在半空,微微顫抖。
“警方說是...謀殺。他們已經在現場了,要你立刻過去。”
倉庫區被警燈染成一片紅藍交錯的詭異顏色。陳辯的車剛停穩,他就推門下車。
“先生,這裏不能...”
“我是陳婉的哥哥。”他打斷警察,聲音冷硬。
現場比他想象的還要混亂。警車、救護車、鑑證科的面包車擠滿了狹窄的道路。遠處,一群人圍在一輛白色轎車旁。那是陳婉的車,他認出來了,去年她生日時,他送給她的禮物。
“陳律師?”
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他。他轉過頭,看見林悅——那個去年剛從警校畢業,曾在他一個案子的庭審上作證的新手女警。她此刻穿着警服,臉上帶着他從未見過的凝重表情。
“我很抱歉。”她輕聲說,引導他走向那輛車。林悅看着這位曾經在法庭上不可一世的律師,此刻像迷路的孩子般茫然,但她依然嚴格按照程序遞上記錄本——同情不能代替專業。
每走一步,陳辯都感覺腳下的地面更加不真實。他看到車窗被什麼東西砸碎了,駕駛座一側的車門敞開着,鑑證人員正圍着它忙碌。
然後,他看到了她。
陳婉躺在駕駛座上,頭向後仰着,眼睛緊閉,仿佛只是睡着了。如果不是她額頭上那個刺眼的傷口,如果不是她白皙脖頸上那道深紫色的勒痕。
陳辯停下腳步,無法再前進。他的妹妹,會在他熬夜看卷宗時悄悄端來熱湯的妹妹,現在成了教科書式的犯罪現場主角。“死亡時間?”他聽見自己用異常冷靜的聲音問,那聲音陌生得像是來自另一個人。
“初步判斷是搶劫殺人。”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陳辯抬起頭,看見刑警隊長張正走向他。“車窗被砸碎,錢包和手機都不見了。我們正在調取附近的監控錄像。”
陳辯沒有回應。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妹妹身上。
“陳律師,我們需要你...”張隊長的話還沒說完,一個年輕的刑警匆匆跑過來。
“隊長,我們在後備箱發現了這個。”他遞過一個裝在證物袋裏的東西。
那是一把沾着血跡的扳手。
張隊長接過證物袋,仔細查看。突然,他的眼神變了。他抬頭看向陳辯,目光復雜。
“怎麼了?”陳辯啞聲問。
張隊長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這把扳手...上面刻着一個名字。”
“什麼名字?”
“張超。”
陳辯感覺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張超。那個三個月前,他親手從死刑邊緣拉回來的男人。那個犯下多起暴力搶劫,卻因關鍵證據取得程序不合法而被無罪釋放的惡魔。
“不可能。”他低聲說。
“我們已經派人去張超的住處了。”張隊長說,“扳手上不僅有張超的刻名,還有陳婉的血跡,而且擺放位置正好在監控盲區。如果確認是他的工具...”
陳辯猛地抬頭:“這是栽贓!太明顯了!”那把扳手過於幹淨,除了血跡,連日常使用痕跡都沒有,像是剛從工具箱裏取出就放到了這裏。
林悅在一旁輕聲補充:“陳律師,我們理解你的心情,但一切都要講證據。”
證據。這個詞像一記耳光甩在陳辯臉上。他一生都在用這個詞爲別人脫罪,如今,它卻可能成爲將妹妹的死與他最成功的案例聯系起來的鎖鏈。
他再次看向那輛白色轎車,看向妹妹安靜的側臉。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緒在他胸中翻騰,冰冷而熾熱。
這一刻,陳辯的世界徹底崩塌了。那把他再熟悉不過的法律之劍,第一次調轉鋒芒,刺進了他自己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