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的KTV包廂裏,彩色射燈旋轉着,將紅綠藍黃的光斑胡亂拋灑在牆壁和沙發上,轉得人眼暈。蘇晚攥着書包帶站在門口,手指無意識地摳着帆布包上的小熊掛件——那小熊的左耳已經被她摸得有些起毛了。
這是她第一次來這種熱鬧場合。好友陳瑤的十六歲生日宴,推脫不得。包廂裏混着煙味、果盤甜膩味和十幾款香水味,震耳的音樂幾乎要把人的心跳也帶成同樣的節奏。
“晚晚!你可算來了!”陳瑤一眼瞥見門口躊躇的身影,踩着沙發間隙蹦跳過來,一把拽過她,不由分說地將一杯冰鎮橙汁塞進她手裏,“快坐快坐,我給你介紹我哥的朋友們!”
蘇晚還沒來得及推辭,就被陳瑤半推半拉地帶到沙發區域。她一個踉蹌,差點撞到茶幾角,慌忙中扶住沙發背穩住身子,一抬頭,就撞進一雙帶着笑意的眼睛裏。
男生坐在沙發正中央,白T恤領口鬆了兩顆扣子,露出一段線條清晰的鎖骨。他手腕上戴着簡單的黑色手表,指尖夾着一支沒點燃的煙(後來蘇晚才知道,那是爲了應付長輩裝樣子的)。他見蘇晚看過來,挑了下眉,把煙隨手放在茶幾上,聲音帶着少年特有的清朗:“陳瑤,別嚇着你朋友。”
陳瑤吐了吐舌頭,把蘇晚按在離男生不遠的空位上:“這是我同桌蘇晚,剛上高一,我們班學霸兼班花;這是陸嶼,我哥的發小,高二理科班的大神,據說這次物理競賽又拿獎了。”
“蘇晚?”陸嶼重復了一遍她的名字,指尖在杯沿輕輕敲了敲,“名字挺好聽。”
蘇晚的臉瞬間燒起來,趕緊低頭喝橙汁,冰涼的液體順着喉嚨往下滑,卻壓不住心跳如鼓的聲音。她注意到陸嶼面前放的是一杯檸檬水,而周圍其他人大多在喝啤酒。
陳瑤的哥哥陳浩此時正抓着麥克風吼着一首情歌,跑調跑得厲害,卻絲毫不影響氣氛。包廂裏大約有十幾個人,大多是陳浩的高中同學,還有幾個陳瑤的朋友。蘇晚是其中最安靜的一個,她小口啜着橙汁,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陸嶼。
他並不像其他男生那樣喧鬧,有人來敬酒就舉杯抿一口檸檬水,大多數時候只是靠在沙發上看別人唱歌玩遊戲,嘴角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偶爾有人湊過來跟他說話,他便側耳傾聽,然後簡短地回應幾句。
“無聊了吧?”陳瑤湊到蘇晚耳邊大聲說,“我哥他們就這樣,吵死了!等切完蛋糕咱們就想辦法溜。”
蘇晚搖搖頭:“不會,挺有意思的。”她說的是實話。雖然她不擅長這種場合,但坐在角落裏觀察衆生相,特別是觀察那個叫陸嶼的男生,竟讓她感到一種隱秘的快樂。
遊戲時間開始,有人起哄玩真心話大冒險。一個空酒瓶在茶幾中央旋轉,瓶口先後指向了不同的人。被指到的人有的坦白暗戀對象,有的被逼着出去對服務員表白,有的則被罰酒。
蘇晚暗自祈禱別轉到自己,當瓶口慢下來似乎要指向她時,她緊張得屏住了呼吸。幸好,最後它完全停在了陳瑤面前。
“噢噢噢!壽星中獎了!”一群人起哄道。
提出要求的是陳浩,他一臉壞笑:“給我最好的兄弟陸嶼喂顆葡萄,必須用——手——喂!”他故意拉長聲音,引來一片口哨聲和笑聲。
陳瑤翻了個白眼,但還是拿起果盤裏的一顆葡萄,走向陸嶼:“嶼哥,配合一下唄,讓我完成個任務。”
陸嶼笑着搖頭:“別鬧了。”他試圖躲開,但被左右的人按住。
“願賭服輸啊陸哥!”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男生起哄道。
陳瑤趁機把葡萄塞向陸嶼嘴邊,他側頭躲開,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蘇晚,又很快移開——那一眼,卻讓蘇晚記了很久。那眼神裏沒有尷尬或惱怒,反而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歉意,仿佛在爲她目睹這尷尬場面而致歉。
最後陸嶼還是接過葡萄自己吃了,衆人噓聲一片,說這不算數,但也沒再強求。
蘇晚看着這一幕,心裏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她說不清是因爲陳瑤與陸嶼的親密,還是因爲陸嶼那匆匆一瞥讓她產生了不該有的聯想。
切蛋糕時,包廂燈全部熄滅,只有蠟燭的光芒跳躍在每個人臉上。陳瑤許願的時候,蘇晚偷偷看了一眼陸嶼。他正認真地看着蠟燭,側臉在燭光中顯得格外柔和。那一刻,蘇晚莫名希望時間就停駐在此。
散場時已經十點多,KTV門口大家互相道別。秋夜的涼風吹散了包廂裏帶來的渾濁氣息,蘇晚深吸一口氣,感覺清醒了不少。
“晚晚,你怎麼回去?”陳瑤挽着她的手臂問。
“坐公交,11路直達我家門口。”
“這麼晚了,一個人不安全吧?”陳瑤皺起眉頭,隨即眼睛一亮,轉向正在幫她把禮物裝箱的陸嶼,“嶼哥,你不是說要幫我送部分禮物回家嗎?晚晚跟你順路,能不能一起送她回去?”
陸嶼抬起頭,看了看蘇晚,又看了看陳瑤準備讓他帶走的兩個紙袋,點點頭:“可以,反正順路。”
蘇晚剛想說不用麻煩,陸嶼已經拎起紙袋,向她微微頷首:“走吧,先送你再送瑤瑤的禮物。”
路燈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陳瑤因爲家人來接,先走了,只剩下蘇晚和陸嶼並肩而行。一開始是沉默的,只有腳步聲和遠處車輛的嗡鳴。
“高二功課很忙吧?”蘇晚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聲音比想象中還要小。
陸嶼側頭看她,似乎沒聽清,但很快反應過來:“還行,競賽那邊花時間多一些。”
“聽陳瑤說你又拿獎了,恭喜。”蘇晚暗自慶幸夜色掩蓋了她發燙的臉頰。
“謝謝。”陸嶼的聲音裏帶着笑意,“她說你是學霸?”
蘇晚連忙搖頭:“沒有,就是比較喜歡看書而已。”
“喜歡看什麼書?”
就這樣,他們聊起了書籍。蘇晚驚訝地發現陸嶼不僅讀科幻和推理,甚至還讀過她最喜歡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雖然他說是“勉強啃完的”,但能看出他確實讀懂了。
走到一個岔路口,陸嶼忽然停下腳步,從手中的紙袋裏翻找着什麼。蘇晚疑惑地看着他,只見他拿出一把折疊傘,遞給她:“看天氣預報今晚有雨,拿着吧。”
蘇晚愣了愣,還沒說“謝謝”,他已經轉身繼續前行了,仿佛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把傘是黑色的,傘柄上還留着他手心的溫度。蘇晚抱着傘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發現自己的心跳快得要沖出胸腔。
那晚最終沒有下雨,但蘇晚回到家後,把那把傘仔細地疊得整整齊齊,放進了衣櫃最上層。她躺在床上,回想這個夜晚的每一個細節,特別是陸嶼那雙帶着笑意的眼睛。
周一回到學校,蘇晚從陳瑤那裏得知,陸嶼周日就去參加了爲期一個月的物理競賽集訓營。
“他都沒說一聲就走了?”蘇晚試圖讓語氣聽起來隨意些。
陳瑤聳聳肩:“嶼哥就這樣,做什麼都不聲不響的。不過他答應會給我帶集訓地那邊的特產。”
一個月,蘇晚想着,那時候都快期中考試了。
在這一個月裏,蘇晚的生活似乎沒有太大變化。她還是每天按時上課,認真完成作業,周末去圖書館。唯一不同的是,她開始關注高二年級的公告欄,偶爾會繞路經過理科班教室;她也開始每天看天氣預報,雖然再沒有哪天的預報有雨。
第三周的周四,蘇晚在圖書館偶遇了陳浩。他正爲一篇論文頭疼,見到蘇晚如見救星。
“學霸妹妹,幫個忙唄?”陳瑤的哥哥雖然只比她們大兩歲,卻總愛擺出一副長輩的樣子。
蘇晚幫他梳理了論文結構,臨走時,陳浩突然說:“對了,你是不是有把陸嶼的傘?”
蘇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你怎麼知道?”
“那天他送我妹禮物回家,發現少了一把準備送給他小姨的傘。我說可能是那晚拿錯了,他說沒事。”陳浩笑道,“那家夥最近怪怪的,通電話時居然問起你。”
蘇晚幾乎不敢呼吸:“問什麼了?”
“就問你是不是學習很好啊,跟瑤瑤關系怎麼樣啊之類的。”陳浩湊近一點,壓低聲音,“別說出去啊,我覺得陸嶼那小子可能對你有意思。認識他這麼多年,從來沒見他打聽過哪個女生。”
蘇晚感覺自己的臉燒得厲害,忙低頭整理書包:“你別亂說。”
第二天是周五,放學時果然陰沉沉的下起了雨。陳瑤因爲值日,讓蘇晚先走。蘇晚站在教學樓門口,猶豫着是否要冒雨跑到公交站。
“沒帶傘?”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蘇晚猛地回頭,看見陸嶼站在那裏,手裏拿着一把深藍色的傘。他看起來稍微黑了些,也瘦了些,但眼睛裏的笑意沒變。
“你...回來了?”蘇晚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這顯得她一直記着他離開的事。
陸嶼卻似乎沒察覺:“嗯,集訓提前結束了。走吧,我送你到公交站。”
雨絲細密,打在傘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兩人並肩走在校園小徑上,蘇晚注意到這次他特意把傘傾向她這一邊。
“傘...”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住。
“你先說。”陸嶼笑道。
“那個,你的傘在我這兒,我周一帶給你?”
“不急。”陸嶼沉默了一會兒,“其實那晚我是故意給你傘的。”
蘇晚驚訝地抬頭看他。
“天氣預報根本沒有雨,”他的耳朵尖有點紅,“我只是想找個借口再見到你。”
雨聲忽然變得很大,或者說,蘇晚的心跳聲變得很大。她看着陸嶼的側臉,發現他其實也很緊張——他握傘的手指關節有些發白。
“陳浩說...你問起過我。”蘇晚輕聲道。
陸嶼苦笑一下:“那個大嘴巴。”他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蘇望,“那麼,你願意等我嗎?等我高考結束?”
蘇晚愣住了,她沒想到會這麼直接。
“我不現在要求什麼,”陸嶼急忙補充,“只是...不想錯過可能的機會。”
雨漸漸小了,陽光從雲層縫隙中透出來,在溼漉漉的地面上灑下金色的光斑。蘇晚看着這個站在雨後的陽光中的少年,忽然明白了那晚在KTV裏,爲什麼唯獨他的身影在她眼中那麼清晰。
“好。”她聽見自己說。
陸嶼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把所有的陽光都裝了進去。他們繼續向前走,這次兩人之間的距離近了些,傘下的空間突然變得寬敞起來。
走到公交站時,雨已經完全停了。陸嶼收起傘,遞給蘇晚:“先拿着吧,萬一下雨呢。”
這次蘇晚沒有推辭,她接過傘,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他的,兩人都微微一頓。
“周一見。”陸嶼說。
“周一見。”蘇晚微笑着回答。
公交車駛來時,蘇望上車前回頭看了一眼。陸嶼還站在原地,朝她揮手。夕陽終於沖破雲層,將他整個人籠罩在金色的光芒中。
那天晚上,蘇晚又把一把新傘仔細疊好,與原先那把黑色的放在一起。衣櫃最上層的那格空間,被兩把傘填滿了一把未曾下雨的夜裏的傘,和一把下過雨的傍晚的傘。
而十六歲的這個雨季,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