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是被凍醒的。
一股混合着陳腐稻草、泥土腥氣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酸臭味道直沖鼻腔。寒氣像無數根細密的針,穿透他身上那幾片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破麻布,狠狠扎進骨頭縫裏。他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他那個堆滿書籍和電子設備的出租屋天花板,而是一片灰蒙蒙、透着些微慘白亮光的破敗屋頂。幾根歪斜的木椽支撐着殘破的瓦片,幾縷冷風正從縫隙裏嗚嗚地灌進來。
他猛地坐起身,動作牽扯到身體,一陣劇烈的酸痛和飢餓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眼前瞬間發黑。他下意識地抬手扶住額頭,指尖觸到的卻是粗糙油膩、虯結成一團的頭發,以及額頭上一道已經結痂、摸上去硬邦邦的傷口。劇痛讓他倒抽一口涼氣,同時,無數混亂破碎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狠狠沖進他的腦海。
一個同樣叫張宇的年輕男人,在冰冷刺骨的渭水河邊,被幾個手持棍棒的惡丐圍着毆打,只爲搶奪他懷裏揣着的、不知哪裏撿來的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棍棒雨點般落下,年輕男人拼命護着頭,眼神絕望而凶狠,最終後腦挨了重重一擊,倒在冰冷的泥水裏……畫面破碎,接着是另一段:一個簡陋但整潔的農家小院,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在熹微的晨光裏,一招一式地教導一個少年練習刀法。刀光閃爍,帶着一種奇異的、仿佛能切開空氣的銳利感……還有刀譜,泛黃的紙張,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人體經絡圖,運勁發力的口訣……
現代的記憶和這具身體殘存的記憶猛烈地碰撞、融合。劇烈的頭痛讓張宇幾乎要再次昏厥過去,他死死咬着牙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維持住一絲清醒。他知道了,自己穿越了。從那個信息爆炸、相對安穩的二十一世紀,一頭栽進了這個地獄般的時代——明末崇禎年間。一個餓殍遍野、流寇橫行、建虜叩關,人命比草芥還賤的亂世。而他,占據了這個剛剛被毆打致死、名叫張宇的年輕乞丐的軀殼。
“呃……”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呻吟,張宇掙扎着想要站起來。身體虛浮無力,腹中火燒火燎的飢餓感幾乎要吞噬掉他所有的理智。他環顧四周,這是一處半塌的城隍廟,神像早已殘破不堪,蛛網密布。角落裏蜷縮着幾個和他一樣衣衫襤褸的身影,眼神麻木空洞,仿佛早已失去了對痛苦的感知,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活下去。這個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他必須活下去。不是爲了什麼宏圖偉業,僅僅是爲了不被凍死、餓死,或者像原主一樣,被幾個餓紅了眼的同類活活打死。
他踉蹌着走出破廟的斷壁殘垣。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眼前是陝西西安府城郊的景象,觸目驚心。殘雪覆蓋着污穢的凍土,枯黃的野草頑強地從縫隙裏鑽出來。遠處低矮破敗的土坯茅屋歪歪斜斜地擠在一起,毫無生氣。更遠處,是西安府那高大的、帶着斑駁歲月痕跡的城牆,此刻卻像一頭疲憊的巨獸趴伏在灰暗的天幕下。官道上行人稀少,個個面黃肌瘦,行色匆匆,眼神裏充滿了警惕和惶恐。空氣中彌漫着絕望的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
胃袋一陣劇烈的抽搐,提醒着張宇最緊迫的需求。他看到廟旁不遠處,一個同樣瘦骨嶙峋的老乞丐,正小心翼翼地從一個破瓦罐裏,用髒兮兮的手指摳出一點點黑乎乎的、不知是什麼東西熬成的乎糊,往嘴裏送。瓦罐旁邊,散落着幾根剛挖出來的草根。
飢餓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思考。張宇幾乎是憑着本能撲了過去,目標就是那幾根沾着泥土的草根。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草根時,一只枯瘦但異常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極大,像是鐵鉗,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凶狠。
“滾開!小崽子!”老乞丐的聲音嘶啞幹澀,渾濁的眼睛裏射出餓狼般的光芒,“找死嗎?”
手腕上傳來的劇痛讓張宇悶哼一聲。幾乎是同時,一股奇異的暖流,或者說是一種深深烙印在這具身體肌肉骨骼中的本能反應,瞬間被激發。老乞丐那凶狠的抓握動作,在他眼中仿佛被放慢分解。手腕的肌肉以一種難以察覺的幅度輕輕一旋,幾個指頭在老乞丐手腕內側某個點上一拂而過。
“呃啊!”老乞丐臉上的凶狠瞬間被驚愕和劇痛取代,他怪叫一聲,整條手臂如同被電擊般猛地一麻,酸軟無力,不由自主地鬆開了鉗制。
張宇自己也愣住了。剛才那一瞬間的動作,快得連他自己都沒完全反應過來。那不是他現代人的意識能做出的動作,是這具身體殘留的武藝,是那些剛剛融合進他腦海裏的刀譜和招式圖譜的本能體現!雖然原主顯然沒有練到高深處,但這具身體的基礎和反應還在!
老乞丐捂着手腕,踉蹌後退兩步,看向張宇的眼神不再是凶狠,而是充滿了驚疑和一絲恐懼。這個剛才還奄奄一息的年輕乞丐,怎麼突然……他不敢再上前,只是死死護住自己的破瓦罐。
張宇沒有再看老乞丐,他迅速抓起地上那幾根草根,甚至顧不上拍掉泥土,就塞進嘴裏,用盡力氣咀嚼起來。苦澀、粗糙、帶着濃重的土腥味,但這點微不足道的食物進入胃裏,稍稍緩解了那噬人的灼燒感。
他靠在冰冷的斷牆上,一邊費力地吞咽着,一邊劇烈地喘息。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混合着草根的苦澀,讓他混亂的思緒稍微清晰了一點。剛才那一下……他下意識地攤開自己的手掌,手指粗糙,布滿老繭,這是一雙常年握持武器的手。那些融合的記憶碎片再次翻涌上來——渭河邊被毆打的屈辱和憤怒,農家小院裏揮汗如雨的苦練,那本被原主父親臨終前鄭重托付、藏在破襖夾層裏的《破鋒刀譜》……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張宇的心頭:這身武藝,或許是他在這地獄般的世界裏,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活下去。不僅要活着,還要活得有尊嚴,不能再像一條野狗一樣,爲了幾根草根就去搏命!原主的記憶碎片裏,除了武藝,還有對這片土地深沉的、近乎絕望的眷戀,以及對那些肆虐的流寇和關外韃子的刻骨仇恨。這些情緒如同火星,落進了張宇這個現代靈魂的幹柴堆裏。
他需要食物,需要力量。這身武藝,就是力量的種子。而這片混亂的土地,最不缺少的,就是獲取力量的“機會”——混亂本身,就是機會。
接下來的日子,張宇像一頭真正的孤狼,在西安府城郊的廢墟和流民聚集地遊蕩。飢餓是永恒的鞭子,驅使他不停地搜尋任何可以果腹的東西:樹皮、草根、被人丟棄的殘羹冷炙,甚至去翻檢那些剛餓死不久的屍體。每一次尋找食物都伴隨着危險,飢餓的流民、凶狠的本地地痞、偶爾出來“打草谷”的小股亂兵。每一次沖突,都是一次生死考驗,也是一次對這具身體殘留武藝的錘煉和喚醒。
他不再像原主那樣只憑一股血勇之氣硬拼。現代人的思維開始主導,他學會觀察環境,利用地形,選擇目標。他會刻意避開那些成群結隊的凶徒,專門挑選落單的、同樣在食物鏈底端掙扎的地痞下手。目標很簡單:搶到一點點食物,或者……搶到一點點錢。
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實戰,是在一個黃昏。他在一個廢棄的磨坊角落,發現了一個蜷縮着的男人,正狼吞虎咽地啃着一塊明顯是偷來的、半生不熟的肉。那男人身形不高,但眼神凶狠,腰間別着一把生鏽的短刀,顯然是個混跡底層的潑皮。
飢餓和那股被壓抑的戾氣瞬間沖垮了張宇的猶豫。他像幽靈一樣從陰影裏撲出,目標直指那塊肉。潑皮的反應極快,怪叫一聲,反手就拔出短刀,胡亂地朝張宇刺來。
沒有章法,只有凶狠。但在張宇眼中,這凶狠的刺擊卻帶着致命的威脅。幾乎是條件反射,他身體猛地一矮,腳步一錯,整個人以一種近乎貼地的詭異角度避開了刀鋒,同時右手成爪,閃電般扣向潑皮持刀的手腕。指腹精準地壓在了某個肌腱連接處,用力一捏。
“啊!”潑皮慘叫一聲,短刀脫手飛出。張宇毫不停留,左手順勢一拳,狠狠搗在對方柔軟的肋下。潑皮頓時像被抽了骨頭一樣癱軟下去,蜷縮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張宇撿起地上的肉塊,甚至沒多看那潑皮一眼,迅速消失在越來越深的暮色裏。靠在冰冷的土牆後,他大口喘息,心髒狂跳。剛才的動作,流暢得讓他自己都有些心驚。閃避、擒拿、擊打,一氣呵成。這不僅僅是身體的記憶,更是融合的記憶碎片裏那些圖譜和口訣的指引,仿佛有無數個日夜苦練的畫面在眼前閃過。原主練的是刀法,但拳腳擒拿的根基同樣深厚。這《破鋒刀譜》講究的不僅是刀術,更是一種“破鋒”的意境——洞察破綻,一擊制敵,無論手中是否有刀。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感受着身體深處那股被飢餓和痛苦壓制,卻依舊頑強涌動的力量。活下去的資本,似乎比他預想的要厚實一些。
食物依舊短缺,但靠着這身漸漸恢復的本事和越來越狠的心性,張宇勉強維持着不被餓死。他開始有意識地往人多的地方湊,不是爲了乞討,而是爲了聽。城門口的流言,茶肆裏的低語,甚至是城牆根下兵丁的抱怨,都是信息的來源。
他知道了現在的大致時間:崇禎十一年(1638年)冬末。一個在史書上留下濃重血色印記的年份。
他知道了李自成的大軍剛剛在潼關被洪承疇和孫傳庭聯手擊敗,損失慘重,但並未覆滅,殘餘主力遁入商洛山中,像受傷的野獸舔舐傷口,隨時可能再次撲出。
他知道了關外的建虜(清軍)在皇太極的指揮下,剛剛發動了第四次大規模入寇,兵鋒直指京畿,擄掠人口牲畜無數。朝廷精銳被牽制在遼東和京畿,內地空虛。
他更知道了陝西連年大旱,蝗災、瘟疫接踵而至,官府催逼賦稅卻絲毫不減,十室九空,易子而食已不是什麼駭人聽聞的傳說,而是每天都在上演的慘劇。
絕望像瘟疫一樣蔓延。但張宇的心,卻在絕望的土壤裏,滋生出一股冰冷的火焰。亂世,人命如草芥。但亂世,也是打破一切規則、重塑一切秩序的時候。他需要力量,更強的力量,不僅僅是個人的勇武。他需要同伴,需要立足之地。這身武藝,是他唯一的敲門磚。
他刻意打探着消息。終於,在一個寒風呼嘯的傍晚,他從幾個圍在火堆旁烤火取暖的、像是走鏢漢子打扮的人口中,聽到了一個有用的信息。
“……聽說了嗎?‘斷山刀’秦老六栽了!”一個滿臉絡腮胡的漢子壓低了聲音。
“秦老六?那個在終南山一帶獨來獨往,一手快刀連陝南響馬都忌憚三分的秦老六?”另一個瘦高個驚訝地問。
“就是他!娘的,也是倒黴催的。聽說前些日子在藍田附近,遇到了一股李闖潰兵,那幫殺才跟瘋狗一樣,百十號人!秦老六再能打,雙拳難敵四手啊!聽說受了重傷,躲進了老君峪那邊的一個山洞裏,怕是……夠嗆了。”絡腮胡唏噓道。
“嘖,可惜了。”瘦高個搖頭,“那秦老六脾氣是怪了點,獨得很,看誰都不順眼,但手上功夫是真硬氣,算條漢子。”
“誰說不是呢……”
斷山刀,秦老六?獨來獨往,一手快刀?重傷躲藏?張宇靠在陰影裏,默默咀嚼着這幾個關鍵詞。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迅速成形:機會!
一個孤身的高手,重傷垂危,身陷絕境。這簡直是上天送到他面前的機緣!如果能救下他……不僅能得到一個強有力的臂助,更能借此敲開那個他隱約窺見卻不得其門而入的、屬於真正強者的世界大門!
沒有絲毫猶豫,張宇站起身,身影悄無聲息地融入昏暗的暮色中,朝着終南山的方向走去。寒冷、飢餓、長途跋涉的風險,此刻都變得微不足道。他必須找到秦老六。這是他在這個亂世棋盤上,落下的第一顆真正有分量的棋子。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和殘雪的山路上,薄薄的破草鞋早已被磨穿,腳底被尖銳的石子硌得生疼,但他仿佛感覺不到。身體裏那股被飢餓和寒冷壓榨出的最後力氣,混合着記憶中那些圖譜帶來的奇異熱流,支撐着他不斷前行。終南山老君峪,這個名字像烙印一樣刻在他心裏。
跋涉了兩天一夜,靠着沿途搜尋的草根樹皮和一點點運氣——在一個廢棄的獵戶小屋角落裏找到了一小捧發黴的陳糧——張宇終於摸到了老君峪附近。這片區域山勢陡峭,林木更加幽深,人跡罕至。空氣裏除了鬆柏的冷香,還隱隱夾雜着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腥膻和……血腥氣。
他像一只真正的野獸,放輕腳步,伏低身體,利用山石和灌木的掩護,一點點向血腥味飄來的方向搜索。風吹過林梢,發出嗚嗚的聲響,掩蓋了他細微的動靜。他的感官被提升到極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終於,在一處背風的山坳裏,他看到了目標。
那是一個隱蔽在山崖裂縫下的淺洞,洞口被幾塊嶙峋的山石和倒伏的枯樹半掩着。洞口附近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布片、凝固發黑的血跡,還有幾具……屍體。
三具屍體。看穿着打扮,破爛肮髒,帶着明顯的流寇特征。其中一具仰面朝天,喉嚨被利落地切開,血已流盡;另一具趴在地上,後心插着一把斷掉的腰刀;還有一具蜷縮在洞口附近,胸口塌陷下去一大塊,像是被重物狠狠砸擊過。屍體已經開始散發出腐敗的臭味,引來幾只黑乎乎的烏鴉在附近盤旋,發出刺耳的“呱呱”聲。
張宇的心沉了下去。看這情形,秦老六確實遭遇了潰兵,而且經過了極其慘烈的搏殺。他……還活着嗎?
他屏住呼吸,更加小心地靠近洞口。那股濃重的血腥味和腐敗氣息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他側耳傾聽,洞裏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咚咚作響。
是陷阱?還是秦老六已經……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矮身,從兩塊山石間的縫隙裏,如同狸貓般敏捷地鑽了進去。洞內光線昏暗,一股濃烈的血腥、汗臭和傷口潰爛的惡臭撲面而來,嗆得他幾乎窒息。
借着洞口透進來的微光,他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蜷縮在洞壁最深的角落裏,背對着洞口,一動不動。那人身上裹着一件破爛的、被血染得看不出顏色的棉襖,肩膀處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的傷口腫脹發黑,流着黃綠色的膿水。散亂的頭發遮住了臉面,一條腿不自然地扭曲着。
張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緊貼着冰冷的石壁,緩緩移動腳步,目光死死鎖定那個身影。右手已經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那裏別着一把從潑皮那裏奪來的生鏽短刀。
就在他離那身影還有幾步遠的時候,那“屍體”動了!
快!快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殘影!一股凌厲的勁風帶着濃烈的血腥氣和死亡的氣息,直撲張宇面門!那是一把刀!一把只剩下半截、卻依舊閃爍着懾人寒光的斷刀!
殺意!純粹、冰冷、如同實質的殺意瞬間將張宇籠罩!那是瀕死野獸最後的、也是最瘋狂的反撲!
電光火石間,張宇根本來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這具身體融合的本能同時爆發!他沒有後退,反而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體詭異地一擰,那致命的刀鋒幾乎是貼着他的頸側皮膚擦過!冰冷的刀氣激得他汗毛倒豎!同時,他的左手如同毒蛇出洞,精準地扣向對方持刀的手腕!指尖灌注了全身的力氣,狠狠戳向對方手腕內側的穴位!
“哼!”一聲悶哼傳來。
那斷刀“當啷”一聲掉落在地。襲擊者高大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支撐他的最後一股力量也被抽走,軟軟地向後倒去,重重地撞在洞壁上,發出痛苦的呻吟。
張宇驚魂未定,大口喘息着,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剛才那一瞬,他幾乎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他死死盯着對方,這才看清襲擊者的面容。
一張棱角分明、布滿風霜溝壑的臉,此刻因劇痛和失血而扭曲着,臉色灰敗,嘴唇幹裂起皮,唯有那雙眼睛,即使在虛弱和劇痛中,依舊像兩把淬了火的刀子,凶狠、桀驁、帶着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死死地盯着張宇。
“你……是誰?”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張宇定了定神,壓下翻涌的氣血。他彎腰撿起地上那把斷刀,刀身沉重,刀柄上纏着磨損的布條,握在手裏透着一股冰冷的煞氣。他沒有回答秦老六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斷山刀,秦老六?”
那雙凶狠的眼睛眯了起來,警惕更甚:“是又如何?小崽子,趁老子還有口氣,趕緊滾!不然……”他試圖掙扎起身,但肩膀和腿部的劇痛讓他再次悶哼一聲,額頭上滲出豆大的冷汗。
張宇的目光掃過他腫脹發黑、流着膿血的肩膀傷口,還有那條明顯被打斷、只用幾根木棍和破布條勉強固定的腿。傷勢比想象中更重,失血過多,傷口嚴重感染,加上飢餓和寒冷……這人能活到現在,簡直是個奇跡。
“不然怎樣?”張宇的聲音很平靜,帶着一絲刻意裝出來的冷硬,“再給我一刀?你還有力氣嗎?”他掂了掂手裏的斷刀,走到洞口附近,用刀小心地撥開那幾具流寇屍體旁散落的東西。一個癟癟的水囊,一個同樣幹癟、沾着血跡的粗布糧袋。
他拿起水囊晃了晃,裏面空空如也。又解開糧袋,裏面只剩下薄薄一層混雜着泥沙的粗糲麥麩,還有一小塊硬邦邦、黑乎乎的、不知是什麼做的幹糧,散發着難以形容的怪味。
張宇的心沉得更深了。情況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秦老六不僅重傷,而且彈盡糧絕,離死真的只差一口氣了。
他拿着那點可憐的“食物”和水囊,走到洞外一處背風的石壁下。那裏有一個天然形成的小小凹坑,裏面積着一點渾濁的雨水。他用短刀小心地刮掉水面的浮沫和髒東西,將水囊灌滿。然後,他蹲下身,用刀鞘費力地在地上刨開凍土,挖出一個淺淺的土坑,又去附近收集了一些相對幹燥的枯枝敗葉。
秦老六靠在冰冷的洞壁上,那雙銳利的眼睛一直死死地跟着張宇的身影,看着他的一舉一動,眼神裏充滿了警惕、疑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
這個突然出現的年輕人,身手詭異得不像話。剛才那一下擒拿,快、準、狠,直擊要害,絕非普通的江湖把式,帶着軍伍擒拿的影子,又有些不同。他是什麼人?流寇的探子?官府的爪牙?還是……他不敢想。
很快,張宇抱着枯枝回來了。他在洞內靠近洞口、既能通風又相對避風的地方,用那點枯枝生起了一小堆篝火。橘黃色的火焰跳躍起來,帶來了久違的、令人幾乎落淚的暖意,也驅散了一小部分洞內令人窒息的惡臭。
張宇將水囊架在火堆旁的石頭上加熱。然後,他拿起那塊黑硬的幹糧,用斷刀仔細地刮掉表面沾着的泥沙和可疑的污漬,再小心地切成兩半。將其中一半丟進正在加熱的水囊裏。另一邊,他走到秦老六面前,遞了過去。
“吃。”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秦老六死死盯着那塊黑乎乎的東西,又抬眼看看張宇那張同樣沾滿污垢、卻異常年輕和冷靜的臉。飢餓感如同毒蟲噬咬着他的胃。尊嚴?在活下去面前,一文不值。他艱難地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手,一把抓過幹糧,塞進嘴裏,用盡力氣咀嚼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張宇沒再看他,回到火堆旁,盯着那微微冒氣的水囊。等水稍溫,他取下水囊,自己先喝了一小口。溫熱渾濁的水帶着一股濃重的土腥味和幹糧的怪味滑下喉嚨,雖然難以下咽,但一股暖流瞬間在冰冷的身體裏擴散開。
他拿着水囊和另一半煮得稍微軟爛些的糊糊,再次走到秦老六面前:“喝點水,把這個也吃了。”
秦老六沒有猶豫,接過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又接過那團糊糊,三兩下塞進嘴裏。做完這一切,他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息,臉上恢復了一點點血色,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盯着張宇:“爲什麼?”
張宇在火堆旁坐下,撥弄了一下火苗,讓火焰更旺一些。跳躍的火光映照着他年輕卻異常沉穩的側臉。
“不爲什麼。”張宇的聲音在噼啪作響的火堆聲中顯得有些低沉,“看你還能揮刀,死了可惜。”
這個回答出乎秦老六的意料。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咀嚼這句話的分量,隨即發出一聲短促而嘶啞的冷笑:“呵……小崽子,口氣不小。老子這傷,神仙難救。爛透了。”他用下巴點了點自己腫脹流膿的肩膀,眼神裏帶着一種近乎冷酷的自嘲,“你就算有藥,也救不了。”
“不試試怎麼知道?”張宇頭也沒抬,專注地盯着火苗,“爛肉得剜掉。”
秦老六瞳孔猛地一縮。剜肉療傷?在這荒山野嶺?沒有麻藥,沒有金瘡藥?這小子是瘋子,還是……他真有把握?他盯着張宇那張被火光映得明暗不定的臉,試圖從上面找到一絲瘋狂或戲謔,但只看到一片近乎磐石的平靜。
“你……”秦老六剛想說什麼,張宇已經站起身,拿着那把斷刀走了過來。
“忍着點。”張宇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他蹲下身,借着火光仔細查看秦老六肩膀的傷口。腫脹發黑,邊緣的皮肉已經壞死,膿液從深處不斷滲出,散發着令人作嘔的惡臭。傷勢確實非常嚴重,感染已經深入肌理。
秦老六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看着張宇用斷刀在火堆上反復烤灼刀尖,直到那鐵器在火焰中發出暗紅的光澤。死亡的陰影和劇痛的預感讓他身體微微顫抖,但那雙眼睛卻死死盯着張宇的動作,裏面燃燒着一種近乎賭徒般的瘋狂光芒。
“來吧!”秦老六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猛地咬緊牙關,將頭狠狠扭向一邊。
張宇不再說話。他左手猛地按住秦老六沒有受傷的肩頭,五指如同鐵箍,巨大的力量讓秦老六瞬間無法動彈。右手那燒得暗紅的斷刀刀尖,快如閃電般刺入腫脹的傷口邊緣!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慘嚎從秦老六喉嚨裏迸發出來!他渾身劇烈地抽搐,額頭、脖頸上瞬間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一股焦糊的惡臭伴隨着皮肉被燒灼的滋滋聲彌漫開來。
張宇的眼神冰冷如鐵,手腕極其穩定,沒有絲毫顫抖。刀尖精準地劃過、挑開、剜除那些腐敗發黑的爛肉。膿血混合着焦糊的組織液汩汩涌出。每一下動作都帶來秦老六身體劇烈的痙攣和壓抑不住的悶哼。整個山洞裏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燒灼的滋滋聲和令人牙酸的切割聲。
時間仿佛凝固。不知過了多久,當最後一塊明顯壞死的腐肉被徹底剜除,露出裏面鮮紅、但依舊滲着膿血和黃色液體的深層組織時,張宇停下了動作。他迅速將刀尖再次在火上燒灼消毒,然後飛快地割下自己身上相對幹淨些的裏衣下擺,撕成布條。
“水!”他低喝一聲。
秦老六幾乎虛脫,渾身被冷汗溼透,聽到聲音才勉強睜開眼,艱難地將水囊遞過去。
張宇用溫熱的水小心地沖洗掉傷口周圍的膿血和焦糊物,水流沖過暴露的肌肉和神經,帶來新一輪鑽心的劇痛,秦老六的身體又是一陣抽搐,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沖洗幹淨後,張宇將那些布條緊緊纏繞在傷口上,用力勒緊,暫時止住血。
做完這一切,張宇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靠着洞壁坐下,拿起水囊,自己灌了一大口,然後遞給幾乎虛脫的秦老六。
秦老六接過水囊,手還在微微顫抖,他猛灌了幾口,才稍稍平復下來。他低頭看着自己肩膀上被重新包扎過的傷口,雖然依舊劇痛難忍,但那股令人窒息的腫脹感和持續的高熱似乎……稍稍減輕了一些?更重要的是,那深入骨髓的腐敗惡臭,被布條隔絕了大半。
他抬起頭,再次看向張宇。火光下,年輕人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裏帶着一絲疲憊,但那份平靜和堅毅卻絲毫未減。
“你……”秦老六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到底是誰?這手法……不像普通郎中。”
張宇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聽說過渭水張家嗎?”
秦老六渾濁的眼中猛地爆出一絲精光,死死盯住張宇:“渭水張家?‘破鋒刀’張鐸是你什麼人?”
“家父。”張宇吐出兩個字,語氣帶着一絲刻意流露的沉重。這是他從原主融合的記憶碎片裏抓取的最關鍵的信息。渭水張家,曾是陝西軍戶,祖上隨戚繼光抗倭,習得一手“破鋒刀法”,講究快、準、狠,破敵鋒銳。張鐸,是原主的父親,一個鬱鬱不得志的低級軍官,在幾年前一次與流寇的小規模沖突中陣亡。家道中落,原主才流落成了乞丐。這身份,在這亂世,足夠解釋他身上的武藝和些許見識,也足夠引起秦老六這種江湖人物的共鳴。
“張鐸……”秦老六喃喃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眼神復雜,有追憶,有惋惜,最後化爲一聲長長的嘆息,“……原來是他。難怪……難怪你剛才那一下擒拿,有‘破鋒’的影子……他,可惜了。好漢子。”他的語氣緩和下來,那份濃烈的戒備和敵意,消散了大半。在這亂世,同是天涯淪落人,又帶着幾分同鄉前輩的淵源,天然的隔閡被打破了。
“家父常提起‘斷山刀’秦六爺的威名。”張宇適時地補了一句,語氣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敬重,“說六爺的快刀,是陝地一絕。”
秦老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隨即又被劇痛扭曲:“威名?呵……差點栽在一群土雞瓦狗手裏,成了這山溝裏的爛肉。要不是你小子……”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沉默了片刻,他看着跳躍的火光,聲音低沉下來:“世道真他娘的變了。李闖那幫雜碎,打不過官軍,就禍害老百姓,跟蝗蟲一樣……還有關外的建虜……這大明……”他搖搖頭,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那語氣裏的絕望和悲涼,卻比任何言語都沉重。
張宇撥弄着火堆,讓火焰更旺一些,驅散着洞內越來越濃的寒意和死亡氣息。“所以,六爺,你得活着。”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活着,才能讓刀再快起來。活着,才能讓那些雜碎,付出血的代價。”
秦老六的身體微微一震。他猛地抬起頭,看向張宇。火光跳躍,映照在年輕人的側臉上,那平靜的眼底深處,似乎燃着一簇冰冷的火焰,一種他從未在如此年輕的面孔上見過的、近乎磐石的決絕和……野心?
“血債……血償?”秦老六低聲重復着,咀嚼着這四個字的分量。一股沉寂已久的血氣,似乎在胸中緩緩復蘇。他咧開幹裂的嘴唇,露出一個帶着血腥氣的笑容,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起來,“好小子……張鐸有後!老子這條命,算你撿回來的了!”
張宇看着秦老六眼中重新燃起的凶悍光芒,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終於稍稍鬆弛了一些。第一顆釘子,釘下了。這亂世棋盤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拿起水囊,遞給秦老六:“省着點喝,我去看看能不能再找點吃的和水。天亮前回來。”
他站起身,拿起那把斷刀,身影再次融入洞外的黑暗和寒風之中。前方依舊是無盡的艱難險阻,但一條路,已經在腳下悄然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