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那冰冷刺鼻的氣味,仿佛還頑固地黏在鼻腔深處,緊跟着,是身體被巨大力量徹底撕裂的劇痛,視野被一片粘稠的黑吞噬……
最後,是林家養女林薇薇那張湊得極近的臉,精致的眼底卻淬着最刻骨的寒冰和快意,吐出毒蛇般的低語:“蠢貨,去死吧。”
“嗡。”腦子裏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尖銳的耳鳴撕裂了死寂。
聶凝猛地睜開眼,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視線在失焦的眩暈中艱難凝聚。
眼前是全然不同的景象,巨大的水晶吊燈從極高的穹頂垂下,折射出無數璀璨冰冷的光點。腳下是觸感厚重綿密的深藍色波斯地毯,繁復華麗的圖案一直蔓延到視線盡頭。
空氣裏浮動着一種沉甸甸的、混合了昂貴雪茄、古董木質家具和頂級熏香的奇異味道,每一縷呼吸都帶着金錢堆砌出的歲月沉澱感。
這裏是……謝家老宅的主廳?
“小凝?小凝?”一個蒼老卻依舊帶着威嚴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聶凝僵硬地轉動脖頸。映入眼簾的,是謝崇山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比記憶中的年輕些,皺紋深刻,鷹隼般的目光此刻正落在她身上,帶着審視,也帶着一絲長輩式的關切。
她..回來了。靈魂深處冰封的記憶無聲翻涌,帶着前世的冰冷滑過意識。
前世的她就是一個提線木偶,圍着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轉,像一個傻子一樣眼睜睜看着自己落入林薇薇的圈套,成爲襯托她的炮灰。
她垂在身側的指尖狠狠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瞬間刺穿混亂,清晰無比,她絕不能像前世一樣重蹈覆轍。
再抬眼時她翻涌着驚濤駭浪的眸子只剩下清澈的溪水,帶着初入陌生環境的怯生生水光,微微泛紅。
她縮在謝老爺子身後,只露出一小截纖細雪白的脖頸。
“爺爺…”她小聲喚道,聲音清細。
身上那件棉質連衣裙素的不行,越素卻越能體現少女初綻的驚人風華,腰細腿長,勾勒出青澀的曲線,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像精心雕琢的白玉。
那張臉更是生得過分,眼尾天然微微上挑,本該是勾魂奪魄的顏色,此刻卻被她刻意壓低的眉目和那份楚楚可憐的脆弱感沖淡,糅合成一種驚心動魄的易碎感。
“嘖。”一聲嗤笑,帶着少年變聲期特有的沙啞和濃濃的厭煩,從側前方冰冷的空氣中砸落。
聶凝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隨即又沉入一片冰封的湖底。
她微微抬起溼漉漉的眼睫,循着那令人不適的聲音望去。
大廳側面的旋轉樓梯上,一個少年正以一種極其懶散、甚至帶着點睥睨的姿態,倚着繁復的雕花扶手。
他身上是圖案囂張的限量潮牌T恤,破洞牛仔褲包裹着長腿,腳上是價格驚人的聯名球鞋。幾縷挑染的銀灰頭發,囂張地宣告着主人的叛逆。
此刻,他那雙繼承了謝家優越基因的深邃眼眸,正用一種混雜着毫不掩飾的審視、不耐和濃濃煩躁的目光,居高臨下地掃視着她。
眉峰習慣性地蹙着,薄唇緊抿,整張俊臉透着一股被驕縱慣了的、理所當然的疏離感。
謝家少爺,她前世傾盡所有都得不到的“未婚夫”——謝雲崢。
“爺爺,”謝雲崢雙手插在褲袋裏,慢悠悠地踱步下來,目光像掠過一件礙眼的雜物,在聶凝身上短暫停留,很快撇開,語氣裏是毫不掩飾的刻薄,“您這善心發得可真是……別具一格。”
他下巴微抬,帶着一種命令式的倨傲,“讓她離我遠點,看着礙眼。”
每一個字都像裹着冰渣,精準地刺向前世聶凝曾柔軟的心髒。
“放肆!”一聲沉喝,謝老爺子那種久居上位、不容忤逆的深寒語氣震得整個奢華大廳的空氣都凝滯了幾分。
聶凝垂在身側的手,指尖在無人可見的裙擺陰影裏,輕輕掐了一下掌心。
一絲微痛,恰到好處地讓那雙清澈眼眸瞬間蒙上一層更濃的水霧。
“爺爺…”她輕聲喚道,聲音怯懦,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低垂着漂亮的眉眼,纖密的長睫像受驚的蝶翼,輕輕顫動。
這副模樣似乎微妙地刺中了謝雲崢某種難以言喻的惡劣神經。
他幾步跨到聶凝面前,少年人帶着侵略性的氣息混合着清冽昂貴的古龍水味,沉沉壓來。
“裝什麼?” 他聲音裏的不耐煩幾乎要溢出來,沒有任何預兆,那只骨節分明,養尊處優的手猛地伸出,力道帶着一絲蠻橫,冰涼的手指精準地捏住了聶凝精巧的下巴。
她被迫仰起臉,迎上謝雲崢近在咫尺的,帶着審視與濃濃煩躁的眼睛。
少年明亮的桃花眼裏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樣。
漂亮的眸子因驚嚇蒙着霧氣,眼尾泛着惹人憐惜的紅,被她咬過的唇瓣色澤如同初綻的薔薇花。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謝雲崢捏着她下巴的手指,那帶着懲戒和驅逐意味的力道,竟微妙地頓住了。
指尖傳來的觸感細膩柔滑得超乎預料,而且她身上沒有他慣常厭惡的濃烈香氛,只有一種極淡的少女特有的清甜體香,意外地……不難聞。
喉結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一種陌生的燥意突兀地從接觸點竄起。
尤其在對上那雙溼漉漉的眼睛時,少年耳根那片薄薄的皮膚,竟不受控制地,一點點蔓延開一片緋色。
這完全脫離掌控的反應讓剛剛那股竄出的燥鬱瞬間上涌。
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緊了幾分,似乎想用這份加重的痛楚和更凶惡的眼神來狠狠壓制住這份該死的狼狽和失態。
“呃..”女孩不可抑制的溢出一絲喘息。
“雲崢,放手!”謝老爺子沉聲呵斥。
然而,另一個低沉平靜、卻帶着無形壓力的聲音更快響起,如冷玉墜地:“爺爺看上的人,雲崢,別亂碰。”
空氣驟然一凝。
謝雲崢那原本充斥着不耐和一絲不易察覺異樣情緒的眼神,都瞬間被釘住,循聲猛地轉向樓梯上方。
聶凝的心跳,在聽到那個聲音的刹那,漏跳了一拍。
她艱難地轉動被鉗制的視線,越過謝雲崢緊繃的肩線,向上望去。
謝家現任的家主,謝雲崢的小叔叔——謝硯辭。
他就站在旋轉樓梯的轉角平台上,居高臨下。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裝,將他寬肩窄腰的身形勾勒得挺拔如鬆,沉穩如山嶽。
他的面容與謝雲崢有五六分相似,卻給人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輪廓更深刻,線條如刀削斧鑿般冷峻。
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纖塵不染的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眼神深邃難測,像兩口幽深的古井,洞穿人心。
薄唇抿成一條冷淡的直線,周身散發着久居上位者內斂而強大的氣場。
那是真正掌控權柄的成熟男人的壓迫感,遠非謝雲崢那點少年人的囂張可比。
聶凝在身後輕輕摩挲指尖。
心中思緒飄遠,前世她敬畏而疏遠的男人,今世或許可以成爲她的保護傘。
謝硯辭並未下樓,只是站在那裏,目光透過冰冷的鏡片,精準地落在謝雲崢捏着聶凝下巴的手上。
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帶着審視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不悅。
“小叔…”謝雲崢下意識地低喚一聲,在對上謝硯辭鏡片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時,心頭猛地一沉。
捏着聶凝下巴的手指像是被那目光灼了一下,幾乎是帶着一種被冒犯的僵硬感,驟然鬆開了力道。
聶凝順着力道掙脫了鉗制,踉蹌着後退一步,整個人幾乎要縮進謝老爺子的身影之後。
她低着頭,細白的手指慌亂地揉着被捏得微微泛紅的下巴,肩膀小幅度地顫抖着,無聲地訴說着委屈。
謝硯辭的目光,從他那個親侄子身上,緩緩移到了那個極力將自己縮小的纖細身影上。
少女揉着下巴的動作,那微微泛紅的指痕,以及她的驚惶脆弱,像一幅精心構圖的水墨畫,落在他深沉的眼眸裏。
金絲眼鏡的鏡片反射着冰冷的光,遮住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極其細微的漣漪。
他並未再開口斥責侄子,只是那目光仍沉甸甸地落在聶凝身上,不再是純粹的旁觀而是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
像是看到了一件意外闖入領地的,需要仔細評估價值的易碎品,又或者……別的什麼。
“硯辭。”謝老爺子打破了這短暫的僵持,語氣緩和了些,但依舊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正好,小凝剛來,以後就住在西翼的晴雪閣。雲崢,你給我收斂點,再讓我看到你對小凝無禮,家法伺候!”
謝雲崢聞言猛地別開臉,煩躁地用手狠狠抓了一把他那頭挑染過的銀灰頭發,仿佛要將那股無處發泄的憋悶和窘迫揉碎在發絲裏。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刻薄的話來挽回顏面,最終卻只是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極輕、極冷的“嗤”,充滿了不屑與不服。
然而他別開臉的瞬間,有着餘怒和不甘的眼神卻不受控制地掃過聶凝躲藏的方向,帶着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強行壓制下去的在意。
謝硯辭邁步下樓,步履沉穩無聲。他未再看聶凝,走向謝老爺子:“父親,北美並購案細節需您定奪。”
“去書房。”謝老爺子點頭,又對聶凝放緩語氣,“小凝,跟趙管家去安頓,以後這就是你家。”
“謝謝…爺爺。”聶凝的聲音細若蚊呐,頭垂得更低了。
謝硯辭與謝老爺子走向書房,經過聶凝身邊時,帶起一陣極淡的、冷冽的雪鬆與皮革混合的氣息。
那氣息強大而沉穩,像一張無形的網,瞬間籠罩了她。
聶凝的身體繃緊了一瞬,就在他高大的身影即將擦肩而過的瞬間,一縷柔軟烏黑的長發,不經意間拂過謝硯辭西裝袖口那枚冰冷的鉑金袖扣。
發絲被袖扣上微小的棱角輕輕勾住。
極其細微的阻力傳來。
謝硯辭腳步頓住,極其短暫的一刹那。他垂眸,目光落在那一縷纏繞在袖扣上的青絲,又順着發絲,滑向少女纖細脆弱,微微繃直的雪白頸項。
聶凝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微小的牽絆,她小心地想要退開。
謝硯辭沒有動,而是極其自然地抬起了手。
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並未直接去拉扯那縷頭發,而是用指尖,極輕地拂過那枚袖扣的邊緣,巧妙地解開了那縷纏繞的發絲。
動作流暢,一氣呵成。
冰涼的指尖,在拂過發絲的瞬間,若有似無地擦過聶凝頸側一小片裸露的肌膚。
女孩的身體一顫,一股戰栗感順着那被觸碰的肌膚竄遍全身,她又開始咬唇,強行壓抑着什麼。
謝硯辭已經收回了手,沒再看她,步履沉穩,徑直走向書房方向。
只有那縷獲得自由的發絲,在空氣中留下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
“還杵着,等着人八抬大轎請你上去?”謝雲崢不耐煩的聲音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他雙手插兜,踢了踢腳邊一個價值不菲的裝飾擺件,用眼神示意一旁的管家。
“是,雲崢少爺。”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穿着筆挺燕尾服的老管家恭敬應聲,轉向聶凝,微微躬身,“聶小姐,請隨我來。”
聶凝低着頭,緊緊跟在趙管家身後,腳步有些虛浮。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那道煩躁又灼熱的少年目光,以及另一道……隔着空間,仿佛穿透了牆壁般深沉難辨的視線,如同實質的芒刺,釘在她的背上。
直到踏上通往西翼的、鋪着厚厚地毯的旋轉樓梯,拐過一個彎,身後那兩道令人窒息的目光才被徹底隔絕。
聶凝緊繃到極限的神經,終於稍稍鬆懈。她抬起頭,打量着這座龐大宅邸的內部。
走廊兩側掛着價值連城的油畫,壁燈是古董水晶的,光暈柔和。
空氣裏彌漫着永恒不變的、金錢堆砌出的沉靜與奢華。
晴雪閣位於西翼最安靜的一角。占地極大,裝修是低調奢華的歐式風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過的花園景觀。一切家具、用品,都嶄新、昂貴,纖塵不染。
“聶小姐,您先休息。有任何需要,按鈴即可。”趙管家交代完畢,躬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厚重的房門。
“咔噠。”
門鎖合攏。
寂靜籠罩。
聶凝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無聲拉開一扇玻璃門。夏夜微涼的風涌入,吹動她額前碎發,也吹拂過頸側那片曾被冰涼指尖擦過的肌膚。
一絲涼意。
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撫上頸側那片肌膚。那裏似乎還殘留着那微涼短暫的觸感。
玻璃窗映出她的身影。腰細腿長,眼尾那抹天生的上挑弧度在夜色中清晰起來,褪去了淚水和驚懼的掩蓋。
唇色因爲過度咬唇,依舊是糜爛的紅,與她此刻冰冷審視的姿態形成微妙的分裂感。
她對着玻璃上的倒影,無聲地勾起唇角。像是熊熊燃燒的、來自地獄的烈火。
這輩子..將由她自己來做那個執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