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紙門開線
祠堂天井裏,月光慘白,像一層薄而劣質的蠟紙,冰冷地糊在溼漉漉、布滿青苔的石板上。蘇黎拖着那具越來越陌生的軀體爬回正廳,每一次挪動都牽扯着左肩那個巨大的、邊緣不斷簌簌剝落的缺口。沒有血,只有細小的、灰白色的紙屑,如同被蟲蛀的舊書頁碎末,隨着她的動作,簌簌落下,在她身後蜿蜒成一行行清晰、冰冷的足跡。那足跡仿佛有生命,每一步落下,都像有看不見的影子緊隨其後,踏在她的腳印上,發出細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
正廳內,死寂如墳。唯一的光源是供桌上一盞搖曳不定的長明燈,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卻將那些陳舊的神龕和牌位映照得如同潛伏的鬼影。牆壁上,一幅早已褪色剝落的壁畫隱約可見:一個無面紙人穿着嫁衣,被衆人簇擁着走向一扇巨大的、朱漆斑駁的門扉。 就在蘇黎踏入正廳的瞬間------
"噗!"
長明燈毫無征兆地熄滅了!濃稠的、帶着陳年香燭和朽木味道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絕對的死寂中,蘇黎甚至能聽到自己體內紙屑剝落的細微聲響,如同無數細小的蟲子在啃噬。
黑暗並非絕對。唯一的光源,來自供桌中央那本攤開的《陰婚錄》。它像一只在黑暗中睜開的、充滿惡意的眼睛。書頁無風自動,發出幹燥的"譁啦"聲,精準地翻到了第44頁。那頁紙一片空白,慘白得刺眼。
忽然,一點濃稠的墨跡,如同活物般,在紙頁正中央憑空滲出!墨跡迅速拉長、變直,凝固成一條筆直、漆黑的豎線。那墨線散發着一種陰冷、粘稠的氣息,仿佛凝聚了最深的怨恨。
"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得如同敲在耳膜上的脆響。
墨線竟從紙頁上"滴落"下來!它沒有落在地上,而是像一條細長的、活着的黑蛇,蜿蜒着,貼着冰冷的地面,無聲而迅疾地遊走!它精準地鑽進石磚的縫隙,目標明確------祠堂那扇高大、沉重、朱漆早已斑駁剝落的正門!
那黑線如同最精準的手術縫合線,又像激活腐朽機構的引信。它鑽進大門剝落的漆皮縫隙的瞬間,那些幹裂翹起的漆皮,如同無數片死魚的鱗片,猛地向上翻卷、翕動!大門內部傳來令人牙酸的、如同生鏽齒輪強行轉動的"嘎吱...嘎吱..."聲,緊接着,是如同嬰兒被扼住喉嚨般淒厲、斷續的"吱呀------"聲!
厚重的祠堂大門,竟在無人推動的情況下,緩緩地向內張開了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深不見底的漆黑縫隙!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着陳年宣紙黴爛氣息和屍油般厚重腥臭的陰風,猛地從門縫深處倒灌而出!風冰冷刺骨,帶着一種地下深處的溼寒,吹得蘇黎散亂的發絲根根倒豎,如同被靜電吸附!更讓她魂飛魄散的是,這股風似乎帶着某種吸力,拉扯着她本就殘破的身體!
她想後退,逃離這散發着死亡氣息的門縫!
然而,就在她念頭剛起的瞬間,左肩那個巨大的缺口處,那些原本簌簌剝落的紙屑,突然像被賦予了生命!它們不再散落,反而如同沸騰的蟻群,瘋狂地蠕動、聚集、互相粘合!
眨眼間,一只由無數灰白紙屑構成的、只有嬰兒拳頭大小的"手",赫然出現在她的左肩斷口處!這只紙屑小手冰冷、僵硬,卻帶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蠻力!它死死地抓住了蘇黎殘存的血肉之軀(或者說正在紙化的軀殼),用盡力氣,將她朝着那道漆黑、散發着腐臭的門縫------拖拽!
門縫深處,一片絕對的漆黑。然而,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一絲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響穿透了風聲和紙屑的摩擦聲,像一根冰冷的鉤子,精準地鉤住了蘇黎的靈魂。
那是銅鈴聲。
遙遠、空洞、帶着生鏽金屬摩擦的沙啞質感,一聲,又一聲,仿佛在爲誰引路,又像在催促着......歸寧。
第4章-2:紙通貨
紙屑構成的冰冷小手,如同最殘忍的鐐銬,不容抗拒地將蘇黎拖入了門縫後的黑暗。陰冷刺骨、帶着濃重黴爛紙漿和屍油腥氣的風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身體在一條傾斜向下的、完全由層層疊疊裱糊的宣紙構成的甬道中滑行、墜落!甬道向下延伸,通往祠堂地基深處未知的空間。 紙壁冰涼溼滑,上面用暗紅近黑的"墨跡"反復書寫着同一句詛咒:
【七月半,紙新娘,歸寧。】
字跡扭曲癲狂,如同用凝固的血液書寫,散發着令人作嘔的鐵鏽味。紙壁摩擦着她的身體,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亡魂在耳邊低語。墜落中,蘇黎眼前閃過一個模糊的畫面:外婆枯瘦的手,正用一支禿筆蘸着渾濁的墨汁,在同樣泛黃的紙上,一遍遍描摹着這幾個字……
不知墜落了多久,腳下一實。
她摔進了一個空間。光線極其昏暗,唯一的光源來自前方一個櫃台。櫃台上,一盞造型古樸、仿佛由人顱骨打磨而成的油燈,燈芯燃燒着幽綠、近乎凝固的火焰(像是屍油點燃),每一次火苗的跳動都讓整個空間的光影瘋狂扭曲,如同置身於鬼火之中。
這是一間紙扎鋪。貨架上堆滿了形態各異的紙人、紙馬、紙轎、紙宅......所有東西都由慘白的宣紙和竹篾構成,在幽綠的火光下,透着一股死寂的華麗和難以言喻的邪異。櫃台後,站着一個"人"。
它的身體是紙扎的,穿着民國賬房先生的長衫,但它的臉......卻是一張用薄如蟬翼的生宣紙精心糊成的、描繪着極其逼真五官的人臉!皮膚紋理是用細墨線勾勒,眼睛空洞無神,是兩顆打磨光滑的黑曜石,反射着冰冷的綠光,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這只面龐在搖曳的綠火下,表情似乎也在微妙地變化。
"客人要買點什麼?"
聲音響起!卻不是從紙面龐的嘴裏發出------它的嘴唇紋絲未動。聲音是從櫃台下方一個蒙着厚厚灰塵、仿佛用孩童顱骨掏空制成的骨哨裏飄出來的!聲音平板、沙啞,帶着空洞的回響,像是從墓穴深處傳來。
蘇黎下意識地低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手中竟緊緊攥着一沓粗糙、邊緣泛黃的紙錢------正是外婆葬禮上燒的那種冥幣!但此刻,這些冥幣卻變得異常沉重、冰冷,仿佛剛從冰冷的井水裏撈出來,還帶着濃重的溼氣和陰寒。她顫抖着翻看,冥幣的正面,赫然用濃稠如血的朱砂畫着她自己的臉!線條僵硬詭異,眼神空洞,嘴角帶着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而冥幣的反面,是一個同樣用朱砂寫就、正緩慢洇開、如同活物在蠕動的倒計時:【00:03:07】!秒數正無情地"流淌"減少!
"沙沙...嘶嘶...本店新到'通幽寶鈔'...買三送一...可化百形..."骨哨裏的"掌櫃"聲音突然被一段強行插入的、語調歡快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童謠哼唱打斷,哼唱聲仿佛來自四面八方。
紙面龐掌櫃的右手(一只由泛黃的舊版冥幣緊緊卷成、指關節處用浸透黑狗血的麻繩粗暴固定的"手")從櫃台下伸出。它極其僵硬地拈起一張所謂的"通幽寶鈔"。那張紙錢在它手中輕輕一抖!
奇跡(或者說噩夢)發生了!
那張粗糙的冥幣,竟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自動延展、折疊、變形!瞬間化作一只惟妙惟肖的白色紙鶴!紙鶴的雙眼,是兩顆閃爍着微弱幽綠磷光的、真正的烏鴉眼珠!綠光如同活物的視線,死死地鎖定了蘇黎!這紙鶴的折痕,竟與蘇黎童年時,外婆教她折的那只一模一樣!只是眼前這只,充滿了冰冷的死意。
紙鶴振翅(無聲),帶着一股陰風,徑直飛向蘇黎!它冰冷的紙翼,輕輕擦過蘇黎左肩那個巨大的、不斷剝落紙屑的缺口!
"嗡------"
一股奇異的、帶着針刺般劇痛的麻癢瞬間從左肩缺口處爆發!那些原本剝落飄散的紙屑,如同接到了最高指令的蟻群,瘋狂地倒卷、聚集、粘合!灰白色的紙屑迅速填補了缺口,重塑出一條完整的"手臂"!
然而,這條新生的手臂,並非血肉,也非普通的紙屑!它是由一張張嶄新的、邊緣鋒利如刀片的冥幣緊密折疊、編織而成!關節的褶皺處,清晰地印着模糊的"地府通寶"字樣和猙獰鬼頭圖案,在幽綠的磷火下,閃爍着不祥的微光!這條"冥幣手臂"沉重、冰冷、帶着濃重的紙錢特有的土腥和香灰味,與她的身體格格不入!仿佛一只冰冷的觸手,強行嫁接在了她的血肉之軀上。
"嘎吱------交易完成,請籤收。"骨哨裏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銳扭曲,如同骨片摩擦!
懸停在空中的紙鶴應聲爆裂!化作漫天飛舞的、細碎的紙屑!每一片紙屑都像一塊微小的、浸透淚水的畫片,上面清晰地暈染出蘇黎童年的一幕幕影像:
七歲那年,在老宅院子裏的老槐樹下,扎着羊角辮的她,正歡快地跳着皮筋,陽光明媚,笑容燦爛......
十歲那年,她偷偷溜進閣樓,翻出母親珍藏的紅色嫁衣,笨拙地套在身上,對着模糊的銅鏡轉圈,臉上是羞澀又興奮的紅暈......
影像越清晰、越鮮活,那條由冥幣構成的"手臂"就越發沉重!仿佛每一幀快樂的回憶,都化作了沉重的鉛塊,被強行兌換成了冰冷的貨幣,焊死在這條冰冷的手臂上!
"噗通!"
巨大的重量終於壓垮了蘇黎!她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膝蓋骨撞擊石板的疼痛遠不及那條手臂帶來的、源自靈魂的沉重和絕望!與此同時,倒計時【00:00:00】!
漫天飛舞的、承載着童年影像的紙屑,如同被無形的磁力吸引,瞬間朝着同一個中心點瘋狂匯聚!它們互相擠壓、粘合、重組!
頃刻間,一張巨大無比、邊緣還在簌簌剝落碎屑的"紙臉",懸浮在蘇黎面前!
那是她母親的臉!臨終前蒼白、憔悴、寫滿不舍與痛苦的臉!
然而,這張熟悉的臉上,嘴角卻被一支無形的、蘸滿猩紅朱砂的毛筆,硬生生向上勾起!勾勒出一個極其誇張、僵硬、充滿詭異喜慶的------紙新娘的弧度!
這張扭曲的巨臉,緩緩張開了嘴!一條溼冷、滑膩、如同剛從墨汁裏撈出來的紙舌頭,緩緩地、帶着粘稠的拉絲感,從黑洞洞的口腔中探出!舌尖,赫然卷着一枚邊緣磨損、布滿銅綠、散發着濃重土腥氣的------生鏽銅錢!
第4章-3:陰工招魂
"當啷------"
那枚生鏽的銅錢從母親巨臉那溼冷的紙舌尖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清脆又空洞的回響。銅錢沒有靜止,而是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骨碌碌地滾向牆角一道不起眼的、布滿灰塵的地板縫隙。
銅錢消失在縫隙中的瞬間------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咔噠咔噠!"
一陣密集、急促、如同無數朽木榫卯被強行掰開又合攏的沉悶撞擊聲,猛地從地板下爆發出來!聲音由慢到快,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瘋狂節奏!緊接着,蘇黎腳下的地板磚,如同多米諾骨牌般,一塊接一塊地向下沉陷、翻轉!
一條傾斜向下、深不見底的木質滑道,暴露在幽綠的磷火下!這條滑道,似乎通向比紙扎鋪更深、更古老的地層。
滑道內壁並非光滑,而是密密麻麻地鑲嵌着無數人類的白齒!牙齒的根部還帶着暗紅的牙床殘留物!隨着滑道內部傳來劇烈的震動,這些牙齒,如同被無形的錘子敲打,瘋狂地上下彈跳、撞擊着滑道內壁!
"噠!噠噠!噠!噠噠噠!"
牙齒敲擊着木質滑道內壁,發出清晰、短促、毫無感情的聲音------那聲音組合起來,竟然詭異地直接在她腦海裏拼出了她的名字:
【蘇...黎...】!
她的名字!被無數死人的牙齒,在這地獄的滑道中敲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