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冰冷的水流沖刷着羅森的手臂,皮膚已經搓得發紅,幾乎要破皮,但那個螺旋狀的印記仿佛是從血肉深處生長出來的,顏色沒有絲毫變淡,依舊以一種挑釁般的清晰度盤踞在他的皮膚上。它不是顏料,不是淤青,更像是一種……烙印,某種超越物理手段的標記。

關掉水龍頭,工作室裏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鏡子裏的人,眼神裏最後一絲震動已經被一種冰冷的、近乎瘋狂的執拗取代。恐懼?不,那太被動了。他現在感受到的,是一種被侵入領地的暴怒,混合着對那個未知存在病態的好奇。

他是羅森。他掌控死亡,玩弄藝術於股掌,不是誰的提線木偶,更不是等待處理的“材料”。

他的目光掃過工作室。漢克已經無關緊要,那個倉庫裏的插曲,不過是序幕。真正的較量,現在才開始。那個“藝術家”留下了標記,留下了“作品”,他必然也在期待着……回應。

一種強烈的沖動攫住了他。他不能坐以待斃,不能只是被動地觀察那些被送來的“禮物”。他必須回應,用對方能理解的語言——用“創作”來回敬。

他走到材料儲備區,這裏冰冷如同停屍房,存放着他爲後續“作品”準備的“素材”。他的目光掠過那些被冷凍的、被特殊處理的軀體,最終停在了一個相對“新鮮”的個體上。一個年輕男性,幾天前才因爲“妨礙”而被處理掉,還沒來得及賦予其“藝術形態”。

就是他了。

羅森戴上橡膠手套,動作恢復了往日的精準與效率,但這一次,目的截然不同。他不是在僞裝謀殺,也不是在應付畫廊的期待。他是在進行一場對話,一場與黑暗中共鳴者的危險對話。

他將軀體移至中央工作台,強光燈打下,照亮了蒼白皮膚下青色的血管。他沒有選擇那些誇張的、爲了展出效果而設計的扭曲姿態,也沒有使用樹脂、水泥之類的封裝材料。這一次,他要更……本質,更貼近那個“藝術家”所展現出的,對材料本身那種褻瀆又虔誠的改造。

他取來工具——不是屠宰工具,而是更精細的雕刻刀、探針、微型鋸。他像進行解剖般劃開皮膚的特定區域,但目的並非破壞,而是……重塑。他小心翼翼地分離肌肉纖維,將它們重新編織、固定,呈現出一種類似翅膀內部肌理般的、精密而詭異的紋理。他用細如發絲的金屬線替代部分斷裂的肌腱,連接關節,讓肢體能夠被外力牽引着,做出超越人類極限的、仿佛舞蹈又似掙扎的動作。

這過程漫長而耗神,汗水浸溼了他的額發,但他眼中閃爍着一種狂熱的光。他在模仿,又在挑戰。模仿那種將生命體視爲可塑材料的冷酷,挑戰那種將醜陋升華爲怪誕美學的技藝。

最關鍵的部分,是那個符號。

他選擇了軀體的背部,肩胛骨之間的區域作爲畫布。他沒有刻痕,而是采用了一種更復雜的方法。他小心翼翼地移除了一部分表皮和真皮,暴露出發達的背闊肌,然後,用微型電極對肌肉纖維進行精確的、低強度的電擊,引發局部肌肉的痙攣和微觀撕裂。

經過數小時反復的、精細到微米的調整,那片暴露的肌肉組織,竟然呈現出了一種扭曲、顫動的圖案——那個螺旋之眼的符號。肌肉的纖維束構成了眼球的輪廓,細微的、不受控制的顫栗讓那螺旋狀的瞳孔仿佛在緩緩轉動,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殘存的生命感。

最後,他用一種透明的、具有生物活性的凝膠覆蓋了整個背部,包括那個符號,將其封存、定型,同時也賦予其一種溼漉漉的、仿佛剛剛剝離出來的鮮活光澤。

完成了。

羅森後退幾步,脫掉沾滿血污和凝膠的手套,審視着自己的作品。

一具年輕的男性軀體,以一種非人的、充滿張力的姿態被金屬絲懸吊在半空,背部敞開着,暴露出的肌肉紋理構成了一個仿佛還在自主呼吸、顫動的螺旋之眼。它既不美麗,也不僅僅是恐怖,它處於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介於生與死、有機與無機、創造與褻瀆之間的灰色地帶。

這就是他的回應。他的“名片”。

現在,問題來了:如何遞出這張名片?

那個“藝術家”能無聲無息地進入他的畫廊工作室,他的地下堡壘。這意味着常規的防御形同虛設。他不能只是放在這裏等待對方來取。他需要主動,需要讓對方知道,這是一場對話,而非單方面的賜予或索取。

他沉思片刻,拿出一個不記名的加密通訊器,向一個他極少動用的、處理最肮髒事務的中間人發送了一條信息。內容很簡單:將一個特定尺寸的包裹,在指定時間,送到城市某個廢棄地鐵隧道的深處,放在一個標記好的地方。不追問,不查看,報酬豐厚。

他小心地將那具“作品”進行處理,確保其不會過早腐壞,然後裝入一個特制的、隔絕氣味和信號的密封箱。接下來,就是等待。

第二天深夜,羅森親自駕車,將密封箱帶到了那個指定的廢棄地鐵隧道入口。陰冷潮溼的風從隧道深處吹出,帶着鐵鏽和污水的味道。他將箱子放在一個積滿灰塵的廢棄信號箱旁邊,那裏,他提前用熒光塗料畫下了一個微小的、不易察覺的螺旋符號。

他沒有停留,迅速離開。像一個投遞者,送出了一封戰書。

回到工作室,疲憊如潮水般涌來,但精神卻處於一種亢奮狀態。他坐在監控前,屏幕分割成數十個畫面,覆蓋了工作室內外所有關鍵角度,包括那個地下室的每一個角落。他倒要看看,對方會如何“籤收”。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監控畫面毫無變化。只有那只被釘在架子上的薄膜飛蛾,翅膀偶爾會極其輕微地顫動一下,黑曜石眼睛反射着屏幕的冷光。

就在羅森的神經因爲長時間緊繃而開始有些麻木時——

“嗡……”

一聲輕微的震顫,來自工作台。

不是飛蛾。

是他之前用來處理“作品”後,隨意放在台子上的一把不鏽鋼探針。其中最長最細的一根,此刻正在台面上高頻振動,發出持續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嗡鳴。

羅森的瞳孔驟然收縮。

緊接着,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工作室一角的通風管道格柵,突然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金屬扭曲聲。然後,一小團黑影從格柵後面被“推”了出來,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那不是什麼可怕的怪物。

那是一朵花。

一朵用廢棄的電路板、細小的電子元件和五顏六色的絕緣電線編織而成的……向日葵。

它只有巴掌大小,做工卻精巧得令人咋舌。花瓣是由切割成特定形狀的綠色電路板構成,上面的印刷線路如同天然的葉脈。花盤則是一個小小的、已經停擺的機械鍾表表芯,指針扭曲成奇異的角度。花莖是纏繞在一起的彩色電線,甚至模擬出了細微的絨毛感。

這朵電路向日葵,就那樣靜悄悄地躺在通風口下方,與這個充滿死亡和血腥氣息的空間格格不入,卻又帶着一種怪異的、屬於工業文明的“生命力”。

它是對那金屬玫瑰的回應?還是對他剛剛送出的那具“作品”的回禮?

羅森緩緩站起身,走到那朵電路向日葵前,蹲下身,沒有立刻去碰觸。

他看到,在向日葵的花盤中心,那個停擺的表芯齒輪上,被人用極細的筆,畫上了一個符號。

不是螺旋之眼。

這一次,是一個簡單的箭頭。

箭頭指向的方向,是工作室那扇厚重的、通常緊閉的防火門。

羅森順着箭頭所指的方向,看向那扇門。門外,是他進來時經過的、堆放雜物的過渡區域。

他感到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對方不僅接收了他的“禮物”,還給出了下一步的……指引。

他站起身,走到防火門前,深吸一口氣,猛地將其拉開。

門外的過渡區域空蕩蕩的,只有一些廢棄的畫架和蒙塵的工具。但在正對着門口的水泥地上,用白色的粉筆,畫着一個巨大的、清晰無比的箭頭。

箭頭筆直地指向通往上一層、那個僞裝成普通倉庫的出口。

羅森站在原地,冰冷的空氣從門外涌入。他回頭看了一眼工作室內部,監控屏幕依舊平靜,那朵電路向日葵靜臥在地,探針停止了嗡鳴。

他明白了。

這不是結束。

這只是一次……驗貨。

而對方,對他的“作品”表示了認可,並且,邀請他進入下一個階段。

他邁步走出防火門,沉重的門在他身後緩緩閉合,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在這寂靜的夜裏,傳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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