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裏全是鐵鏽味,甜膩膩的,糊在嗓子眼,讓人想吐,又奇異地帶着點生命的腥甜。這味道塞滿了“白盒子”畫廊的每一個角落,和那些衣着光鮮、低聲交談的賓客們身上昂貴的香水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種更令人作嘔的調和物。聚光燈冷冰冰地打在展廳正中央,那是一個巨大的、完全由透明樹脂澆築而成的立方體。樹脂澄澈,內部封存的東西便一覽無餘——一具年輕的男性軀體,以一種扭曲到近乎舞蹈的姿態凝固其中。他張着嘴,眼睛空洞地望着上方,皮膚因爲樹脂的折射泛着一種不真實的、蜜糖般的光澤。作品的銘牌上刻着:《永生之舞·第柒號》。
羅森就站在這樹脂立方體的陰影裏,聽着四周傳來壓低的、興奮的議論。
“看這肌肉的線條,凍結在極致爆發的一瞬……天才的構想!”
“聽說‘材料’是個流浪詩人,瞧這表情,多麼純粹的……狂喜!羅森先生是怎麼捕捉到的?”
“噓,他過來了……”
那些目光黏膩地爬過來,混合着敬畏、嫉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血腥氣的迷戀。羅森微微頷首,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屬於藝術家的疲憊與疏離。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具被封存的軀殼,不過是城南垃圾堆裏撿來的無名屍,被他用鐵絲強行拗出這個姿勢,再像處理一件不合格的家具般,扔進準備好的樹脂模具裏。僅此而已。
胃裏一陣翻攪。不是出於愧疚,那東西他早就喂了狗。是厭惡。對這精心粉飾的野蠻,對這群體面的食屍鬼,對這場盛大而荒謬的誤會。
起初只是爲了方便。處理掉那些“垃圾”,總需要些不引人注意的法子。一次偶然,他把一具屍體塞進了廢棄的雕塑模具,灌上水泥。幾天後,幾個號稱搞行爲藝術的白癡發現了它,如獲至寶,對着那粗糙的水泥塊痛哭流涕,稱之爲“對工業文明的無聲控訴”。簡直可笑。但麻煩也因此而來,一個糾纏不休的警察,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他需要更好的僞裝。“藝術家”的身份,完美無瑕。
於是有了《蝕骨系列》,用強酸在屍體骨骼上腐蝕出類似古老文字的痕跡;有了《靈魂的重量》,宣稱精確測量了死者失去生命瞬間的質量變化(當然是胡扯);有了現在這個備受追捧的《永生之舞》……他像個最高效的屠宰場工人,只不過他的流水線終點,是這些被冠以藝術之名的墳墓。
“羅森先生,”畫廊主湊過來,胖臉上堆滿諂媚的笑,遞上一支香檳,“又一次巨大的成功!評論界說您重新定義了生命的形態!”
羅森沒接那杯酒,目光掠過畫廊主油光可鑑的禿頂,落在樹脂塊中那張扭曲的臉上。定義生命?他只是在處理死亡。幹淨,利落,像清掃掉一點灰塵。僅此而已。
“我有點累了。”他聲音低沉,帶着藝術家應有的沙啞。
畫廊主立刻露出理解的表情,仿佛藝術家所有的怪癖都值得被供奉。“當然,當然!您需要休息。靈感是位苛刻的情人……”
他逃離了那些喧囂,走進畫廊後方提供給“創作者”的臨時工作間。門一關,隔絕了大部分噪音。這裏堆放着一些未完成的“作品”部件,空氣裏的味道更雜,鬆節油、黏合劑、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真正屬於墳墓的陰冷。他走到洗手池邊,擰開水龍頭,用力搓洗雙手。指縫裏並沒有血跡,但他總覺得那股鐵鏽味已經滲進了皮膚,再也洗不掉。
忽然,他的動作停住了。
工作台幹幹淨淨,除了他之前隨意扔下的一把用來修剪樹脂毛邊的刻刀。但現在,刻刀旁邊,多了一樣東西。
一朵花。
一朵他用邊角料金屬片隨手拗成的、粗糙的金屬玫瑰。那是他某個失眠夜晚的無心之作,做完就忘了,不知扔在哪個角落。
此刻,這朵冰冷的、堅硬的金屬玫瑰,卻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姿態呈現在他眼前。它的每一片花瓣都被重新塑形,邊緣薄如蟬翼,自然地卷曲着,呈現出一種近乎痛苦的舒展。花瓣表面,布滿了極其細微、繁復到令人頭皮發麻的刻痕,像是某種從未見過的文字,又像是純粹的、癲狂的裝飾。最詭異的是它的顏色,一種暗沉沉的、仿佛幹涸血液的紫紅,不均勻地覆蓋在金屬表面,某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細微的、類似血管的脈絡紋路。
這不再是他的那件無聊廢品。它被注入了某種東西……某種活生生的、卻又極度邪惡的“生命感”。它靜靜地躺在那裏,卻像一顆仍在微弱搏動的心髒。
羅森感到自己後背的汗毛豎了起來。一種冰冷的寒意,順着脊椎緩緩爬升。這不是惡作劇。畫廊裏那些附庸風雅的蠢貨,弄不出這種東西。
他拿起那朵被改造的金屬玫瑰。指尖傳來的觸感冰涼,但那些刻痕卻帶着灼燒般的錯覺。花瓣的弧度,顏色的浸染,那種將美麗與腐朽、精致與野蠻糅合在一起的強烈風格……這背後的人,手法高超得可怕,品味……怪誕得令人窒息。
是誰?
他猛地轉身,掃視着這間密閉的工作室。窗戶鎖着,門也只有他進來的一扇。他的目光最終落回那朵金屬玫瑰上。在它的基部,之前被花瓣遮擋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個極其微小的符號,像是用針尖刻上去的。
那不是已知的任何語言或標記。它看起來像是一只扭曲的眼睛,瞳孔的位置,是一個螺旋狀的漩渦。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猛地攫住了他的心髒。他扮演屠夫,扮演藝術家,遊刃有餘地周旋在屍體和贊美之間,自以爲掌控着一切,將整個世界都玩弄於股掌。可此刻,拿着這朵詭異的花,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仿佛成了別人舞台上,一個按劇本行動而不自知的提線木偶。
暗處,有一雙眼睛。
一雙真正屬於“藝術家”的眼睛,正饒有興味地,打量着他這件……拙劣的仿制品。
他死死攥緊了那朵金屬玫瑰,尖銳的花瓣邊緣幾乎要割破他的手掌。
那個糾纏不休的警察,必須盡快處理掉了。
還有……這個藏起來的,真正的“同行”。
他得把他找出來。
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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