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的城中村，還浸在半醒的朦朧裏。狹窄的巷弄被薄霧裹着，青石板路的縫隙裏積着昨夜的雨水，踩上去“咯吱”作響，混着遠處早點攤飄來的油煙、垃圾桶泛出的酸腐氣，釀成獨屬於這裏的煙火滋味。
“老楊餐館”的卷簾門被緩緩拉起，金屬摩擦的“譁啦啦”聲在寂靜的巷弄裏格外清晰。{}陳默穿着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結實的胳膊，上面沾着些洗不掉的油漬。他身形挺拔，約莫二十四五歲，小麥色的皮膚是長期在灶台前炙烤的痕跡，眉眼深邃，眼神卻像巷口那潭死水，波瀾不驚，只有在抬手時，左手虎口處那道淺淺的疤痕才會一閃而過——那是三年前，他從雲端跌落時，唯一帶下來的“勳章”。
“小默，起這麼早？”隔壁包子鋪的張嬸正掀開蒸籠，白茫茫的熱氣裹着肉香涌出來，她麻利地遞過兩個燙手的肉包，“剛蒸好的，墊墊肚子，今天周六，肯定忙。”
陳默接過包子，指尖觸到溫熱的油紙，低聲道了句“謝謝張嬸”。他知道張嬸的難處，丈夫臥病在床，全靠這個包子攤撐着家用，所以每次接過包子，他總會在收攤後，把兩塊錢悄悄壓在張嬸的錢盒底下。三年來，他早已學會在塵埃裏藏起善意，不聲不響，卻從未間斷。
“老楊餐館”的老板楊伯，是個六十多歲的孤寡老人，腿腳不太靈便，拄着根棗木拐杖，正慢悠悠地從裏屋出來。“小默，把後院泡的木耳切了，昨兒剩的排骨燉上，客人就愛這口。”他咳嗽兩聲，渾濁的眼睛裏滿是信賴，“有你在，我這老骨頭才能歇會兒。”
陳默點點頭，轉身鑽進後廚。這後廚逼仄得可憐，僅夠兩個人轉身，牆角的老式風扇吱呀轉着，吹不散濃重的油煙味。他拿起菜刀，刀刃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切菜的動作快得驚人，木耳被切成均勻的細絲，土豆絲細得能透光，碼在白瓷盤裏，規整得像件藝術品。沒人知道，這雙手曾經籤下過千萬級的商業合同，執掌過陳氏集團的市場部，如今卻日復一日地與柴米油鹽、鍋碗瓢盆打交道。
上午九點，巷弄裏漸漸熱鬧起來。工地上的工人穿着沾滿水泥的工裝，吆喝着要牛肉面加辣；附近寫字樓的白領踩着高跟鞋，小聲抱怨着早餐難買；還有帶着孩子的婦人，耐心地問着孩子想吃什麼。陳默在後廚忙得腳不沾地，顛勺時手腕發力，火苗“騰”地躥起半米高，將他的側臉映得通紅。
“老板，魚香肉絲！多放醋！”
“來份宮保雞丁，不要花生！”
“快點啊，趕時間打卡！”
前廳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楊伯在前台忙得團團轉，算賬、遞菜，偶爾還要應付客人的催促。陳默把炒好的菜盛出鍋，剛要端出去，就聽到前廳傳來“啪”的一聲巨響——有人拍了桌子。
“這他媽叫什麼菜？”一個穿着西裝、打着皺巴巴領帶的年輕男人站在桌前，指着碗裏的青菜，臉上滿是戾氣，“裏面有蟲子！你們想毒死我？”
他身邊站着個穿職業裝的女人，皺着眉附和：“就是，太不衛生了，我們要投訴！”
楊伯連忙小跑過去，佝僂着背賠笑臉：“先生，實在對不住，可能是洗菜時沒注意。我給您重新做一份，或者退錢，您看行嗎？”
“重新做？我等得起嗎？”年輕男人一把推開楊伯，老人踉蹌着撞在桌角，疼得齜牙咧嘴，“我是鼎盛集團趙經理的秘書！耽誤了我辦事，你們賠得起嗎？要麼賠我五百塊精神損失費，要麼我讓工商來封了你們這破館子！”
鼎盛集團。
這四個字像針一樣扎進陳默的耳朵裏，他端着菜的手微微一頓，眼底掠過一絲極快的寒意，又迅速被沉靜掩蓋。三年前，正是鼎盛集團的董事長林正雄，用卑劣的手段吞並了他父親的陳氏集團，逼得父親抑鬱而終，他自己也從天之驕子，變成了亡命天涯的喪家之犬。
“先生，我們小本生意，實在拿不出五百塊……”楊伯捂着腰，臉色發白。
“拿不出？”年輕男人冷笑一聲，伸手就要去掀桌子，“那我就自己動手拿！”
就在這時，陳默上前一步，穩穩地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桌子。他把菜放在旁邊，目光平靜地看着年輕男人：“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你誰啊？”年輕男人上下打量着陳默，看到他滿是油煙的工裝和沾着污漬的手，臉上露出鄙夷，“一個破廚子也敢管我？信不信我讓你卷鋪蓋滾蛋？”
周圍的客人紛紛停下筷子，小聲議論起來：“這是趙秘書，經常來這一帶耍威風。”
“楊伯太老實了，肯定要吃虧。”
“小默平時挺悶的，怕是鎮不住。”
陳默沒理會這些議論，只是彎腰撿起地上的筷子，緩緩道：“菜裏有蟲子，是我們的錯，退錢、重做，都可以。但你推老人，就不對了。”
“不對又怎麼樣？”年輕男人抬手就要打陳默，“我今天就打你這個多管閒事的廚子！”
他的手剛揚到半空，就被陳默一把攥住了手腕。陳默的手指用力，只聽“咔嚓”一聲輕響，年輕男人發出殺豬般的慘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啊！我的手！你敢動手？！”
陳默鬆開手，後退一步，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現在，要麼拿着退款走，要麼我幫你‘請’出去。”
周圍的人都看呆了，沒人想到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廚子，身手居然這麼厲害。楊伯也愣住了，他認識陳默三年，只知道這孩子老實能幹，卻從不知道他會打架。
年輕男人捂着脫臼的手腕，怨毒地瞪着陳默：“你給我等着！我不會放過你的！”說完，他狼狽地推開門，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連身邊的女伴都顧不上。
客廳裏有人忍不住喝彩，楊伯卻急得直跺腳：“小默，你闖大禍了！他是鼎盛集團的人，咱們惹不起啊！”
陳默扶着楊伯坐下，給老人揉了揉腰：“楊伯，沒事的，他不敢再來。”
“怎麼會沒事？”楊伯嘆了口氣，“鼎盛集團在這一片說了算，他們要是想找咱們麻煩，這館子就開不下去了。”
陳默沉默了。他知道楊伯說的是實話，林正雄的勢力早已滲透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他這三年隱姓埋名，就是爲了避開這張網，可今天，爲了保護楊伯，他還是暴露了自己。
中午的客流漸漸散去，餐館裏安靜下來。陳默在後廚清洗廚具，水流譁譁地響，卻沖不散他心頭的陰霾。三年前的畫面在腦海裏浮現：父親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緊緊抓着他，說“別報仇，好好活着”；林正雄在新聞發布會上，得意地宣布收購陳氏集團；他自己背着行囊，連夜逃離這座城市，最後在這個城中村被楊伯收留。
他以爲自己可以一直這樣隱下去，可現實卻一次次把他推向風口。
“小默，喝碗綠豆湯。”楊伯端着一碗冰鎮綠豆湯走進後廚，臉上帶着愧疚，“都怪我，年紀大了，沒本事保護你。”
陳默接過綠豆湯，喝了一口，清涼的滋味順着喉嚨滑下：“楊伯，該說謝謝的是我。這三年，要是沒有你，我早就餓死街頭了。”
楊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個好孩子，不該一直困在這裏。要是真有麻煩，你就走吧，別被我連累。”
“我不走。”陳默放下碗，眼神堅定，“這館子是你的心血，我不會讓別人毀了它。”
就在這時，餐館的門被“砰”地一腳踹開。幾個穿着黑色短袖、胳膊上紋着紋身的男人走了進來，爲首的是個光頭，臉上有一道從眼角延伸到下巴的刀疤，眼神凶狠得像頭野獸。
“誰是陳默？”刀疤臉的聲音像砂紙摩擦，刺耳得很。
楊伯臉色一變，連忙擋在陳默身前：“幾位大哥，有話好說，我們沒招惹誰啊。”
“少他媽廢話！”刀疤臉一把推開楊伯，楊伯踉蹌着撞到灶台，額頭磕出一塊紅印，“我問誰是陳默？打傷趙秘書的那個廚子！”
陳默扶住楊伯，眼神冷了下來：“我是。”
“小子，膽子不小啊。”刀疤臉上下打量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獰笑，“趙秘書的手是你弄傷的？識相的，賠一萬塊醫藥費，再給趙秘書磕三個頭，這事就算了。不然，我廢了你一只手！”
一萬塊。陳默的口袋裏只有幾百塊，那是他這個月的工資，還沒來得及給楊伯買降壓藥。
“我沒錢。”陳默淡淡道。
“沒錢？”刀疤臉使了個眼色，身後的幾個紋身男立刻圍了上來，摩拳擦掌，“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給我打！”
一個紋身男率先沖了上來，揮舞着拳頭朝着陳默的臉打去。陳默側身避開，同時抬手一拳打在對方的肋骨上，那人悶哼一聲，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疼得直哼哼。
另一個紋身男抄起旁邊的凳子，朝着陳默砸過來。陳默彎腰避開，凳子“砰”地砸在地上，碎成兩半。他順勢一腳踹在對方的膝蓋上，那人跪倒在地，哀嚎不止。
不過十幾秒，三個紋身男就都倒在了地上，哼哼唧唧地爬不起來。刀疤臉看得目瞪口呆，他沒想到這個看似普通的廚子，身手居然這麼狠。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刀疤臉的聲音有些發顫。
陳默沒回答，只是一步步朝着他走去。刀疤臉嚇得連連後退，直到退到門口，才壯着膽子喊道：“你別過來！我是虎哥的人！虎哥是鼎盛集團的合作夥伴，你敢動我，虎哥不會放過你的！”
虎哥。陳默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名字，那是林正雄手下的一個打手，當年就是他帶人查封了陳氏集團的辦公樓。
“滾。”陳默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
刀疤臉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出了餐館，臨走前還不忘撂下一句狠話：“你給我等着！我叫虎哥來收拾你！”
楊伯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了看陳默，眼眶有些發紅：“小默，你……你到底是什麼人啊？”
陳默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楊伯，我以前……是做生意的。後來公司破產了，才流落到這裏。”
他沒有說太多，有些過往，太過沉重，也太過危險，不能牽連到楊伯。
楊伯嘆了口氣，沒再追問：“不管你以前是做什麼的，你都是個好孩子。只是虎哥他們……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陳默點了點頭。他知道，今天這事不會就這麼算了。虎哥心狠手辣，肯定會帶着更多人來報復。這個他待了三年的小餐館，恐怕再也不能給他提供庇護了。
傍晚時分，陳默把餐館收拾幹淨，又給楊伯做了晚飯，才回到自己的小房間。房間在餐館的閣樓，只有幾平米，低矮得直不起腰，裏面放着一張單人床、一張破舊的桌子，還有一個行李箱——那是他三年前從家裏帶出來的唯一東西。
他打開行李箱，裏面放着幾件幹淨的衣服，還有一台老舊的筆記本電腦。電腦屏幕上布滿了劃痕，運行速度很慢，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登錄了一個加密的郵箱。郵箱裏只有幾封郵件，都是三年前的，有父親發來的最後一封郵件，只有四個字“好好活着”；還有一份陳氏集團的財務報表，上面標注着一些可疑的資金流向——那是他父親出事前，偷偷發給她的。
他又點開一個文件夾，裏面存着一些關於鼎盛集團的資料，還有林正雄的照片。照片上的林正雄穿着昂貴的西裝，笑容得意而虛僞。陳默看着照片，手指緊緊攥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三年了，他每天都在提醒自己，不能忘，也不敢忘。他蟄伏在這裏，不是爲了苟活，而是爲了等待一個機會，一個能爲父親報仇、能揭露林正雄真面目、能奪回屬於自己一切的機會。
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着一個陌生的號碼。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喂，請問是陳默先生嗎？”電話裏傳來一個溫和的女聲，聽起來很專業，“我是恒通集團人力資源部的蘇晴，我們在招聘網站上看到了您的簡歷，覺得您非常符合市場部專員的崗位要求，想邀請您明天來公司面試，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
恒通集團。陳默的心裏一動。他確實在幾個招聘網站上投過簡歷，只是沒抱太大希望。恒通集團是本市的龍頭企業之一，實力雄厚，和鼎盛集團既有合作，也有競爭。如果能進入恒通集團，或許就能近距離接觸鼎盛集團，找到當年的證據。
“市場部專員？”陳默問道。
“是的，主要負責市場調研和客戶對接。”蘇晴的聲音依舊溫和，“我們看到您有相關的工作經驗，而且學歷也符合要求。如果您方便，明天上午十點可以來公司面試，地址是市中心的恒通大廈15樓人力資源部。”
陳默記下地址，說了聲“謝謝”，掛了電話。他看着手機，陷入了沉思。這或許是一個離開城中村的機會，也是一個靠近真相的契機。只是，恒通集團人才濟濟，他一個“廚子”，能通過面試嗎？
他打開招聘網站，找到了恒通集團的招聘信息。市場部專員要求本科以上學歷，三年以上相關工作經驗，熟悉市場運作。他當年是名牌大學畢業，在陳氏集團擔任過市場部經理，這些條件都符合。只是他的簡歷上，隱瞞了近三年的經歷，只寫了“自主創業”。
“或許，可以試試。”陳默喃喃自語。
他不能一直躲在城中村，也不能一直被動挨打。想要報仇，想要奪回一切，就必須主動出擊。恒通集團，或許就是他逆襲之路的第一步。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濃，城中村的燈漸漸亮了起來，星星點點，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鑽。陳默關掉電腦，躺在床上，看着低矮的天花板。明天的面試，對他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也是一個未知的挑戰。他不知道前方會有什麼等着他，是機遇，還是另一個陷阱。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退縮了。
潛龍在淵，隱忍三年，是時候該抬頭了。
他想起父親的話，“好好活着”。但他知道，真正的好好活着，不是苟且偷生，而是要活得有尊嚴，要爲父親討回公道。
陳默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林正雄的臉，浮現出陳氏集團的大樓，浮現出三年前的那場雨。
明天，他將走出這個城中村，走進那個曾經讓他恐懼、讓他絕望，卻也藏着真相的世界。
他握緊拳頭，眼神裏閃過一絲久違的鋒芒。
林正雄，鼎盛集團，我陳默，回來了。
而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喪家之犬，而是準備隨時亮出獠牙的潛龍。
夜色漸深，閣樓裏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狗叫聲，和陳默沉穩的呼吸聲。一場新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