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後的清晨,工坊裏彌漫着鐵鏽與草藥混雜的氣味。
方墨蹲在染缸前,指尖捻着麻繩上浸血的結——那是昨夜纏裹裂痕時雀靈的血,此刻已凝成深褐的痂,像釘在缸壁的蝴蝶標本。
“該換藥了。”他掀開簾子輕聲說。
雀靈正趴在桌上描“歸墟”紋樣,聞聲筆尖一顫,墨汁滴在煤油燈座上,污了半盞燈焰。她沒抬頭,腕間的藍布帶卻鬆了一寸,露出內側未愈的針眼:“缸……還滲水嗎?”
方墨望向染缸。麻繩纏裹的裂痕下,鐵鏽色的泥漿正從縫隙滲出,在青石板上積成黏稠的窪。他想起昨夜替她包扎時,紗布下滲出的血也是這般顏色——暗紅裏摻着鏽黃,像腐爛的星子。
“滲得慢些了。”他撒了謊。
雀靈指尖摩挲着素絹上的煤油燈,燈焰的血漬已幹成深褐:“慢些……就好。”
她腕間的藍布帶突然滑落,露出內側的繡字——“方靈 守藝”。血漬暈開的“守”字旁,多了一道新劃痕,像被指甲反復摳刮過。
一、染缸的淚:鐵鏽與血的博弈
正午的陽光穿過瓦縫,照在染缸裂痕上。
方墨用竹籤挑開麻繩縫隙,看見釉面下的胎土已泡成泥漿,混着鐵鏽凝成深褐的垢。他舀起半勺清水澆上去,水卻順着裂縫直墜缸底——像淚流進無底洞。
“胎骨酥了。”老張頭叼着煙鬥搖頭,“釉面裂了能補,胎骨酥了……就是魂散了。”
雀靈蜷在竹椅裏,膝上攤着那幅“歸墟”素絹。她指尖撫過煤油燈的裂痕,突然輕聲問:“張伯,拿墳土燒的缸……胎骨也會散嗎?”
老張頭沉默片刻,煙鬥敲了敲缸沿:“你太奶奶下葬那日,你爺爺取墳頭土時摔了一跤,土裏混了半捧香灰。”他指着裂縫深處灰白的胎土,“香灰蝕骨,雨水一泡就酥。這缸的魂……三年前就該散了。”
雀靈指尖猛地掐進素絹,煤油燈的血漬被摳掉一塊:“那爲什麼……”
“因爲你啊,丫頭。”老張頭嘆氣,“你夜夜往缸裏添蘇木汁,血裏的鐵鏽糊住裂縫,像糊傷口似的。”他指着麻繩上的血痂,“可傷口能長好,缸……長不好啊。”
方墨的喉嚨像被鐵鏽堵住。他想起雀靈這三年總在深夜添染液,指腹的傷口蹭在缸沿上,血混進蘇木汁裏——原來那不是虔誠,是絕望的縫補。
染缸突然“咯啦”一響。
一道新裂縫從麻繩下綻開,泥漿汩汩涌出,像道潰爛的傷口。
二、母親的電話:北京與染缸的撕裂
方墨的手機在染缸裂開時響起。
他摸出手機,屏幕亮着“母親”二字。接通的瞬間,聽筒裏傳來儀器尖銳的滴答聲,混着護士模糊的呼喊:“病危……速回……”
“小墨……”母親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畫廊……你爸的……”
電話斷了。
方墨攥着手機,指節捏得發白。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開間畫廊……守住方家的筆墨。”想起母親抵押老宅供他學設計,想起北京畫廊的邀約函上燙金的“方氏”徽章——那是三代人的執念,此刻正被心電監護儀的滴答聲切割。
“去吧。”雀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方墨轉身,看見她站在染缸邊,藍布帶系得死緊。泥漿漫過她的布鞋邊緣,像血舔舐腳踝。
“工坊……”他喉結滾動。
“工坊的魂在我這兒。”雀靈彎腰舀起一勺泥漿,鐵鏽味混着血腥沖進鼻腔,“你的魂……在北京。”
方墨的行李箱攤在牆角。
箱角沾着昨夜暴雨濺上的泥點,泥裏混着藍布帶的靛藍色絲線——是雀靈撲向鐵錘時被勾斷的。他蹲下身整理畫稿,指尖觸到“歸墟”素絹的仿制品——那是他爲雀靈設計的紋樣,卻印在“優選”圍巾的吊牌上。
“王嬸的廠……”雀靈突然說,“今早派人送了這個。”她拋來一只信封,裏面是“指尖雀”商標轉讓協議,“籤了它,工坊的地皮他們就不要了。”
方墨盯着協議上“雀靈”的籤名——筆畫抖得像風中的蛛絲。籤名旁按着血指印,暗紅裏浮着鐵鏽斑。
“你用血籤的?”他猛地抬頭。
雀靈笑了。她掀開染缸的木蓋,泥漿裏泡着半截藍布帶,血漬在污水裏暈開:“缸裂了,得用血糊着……字也得用血籤着,才鎮得住。”
手機又響了。
是畫廊助理的短信:“方先生,令堂二次病危。籤約截止今日18:00。”
三、藍布帶的斷痕:未說出口的訣別
方墨收拾行李時,雀靈正用木勺舀缸底的泥漿。
泥漿從裂縫不斷滲出,她舀一勺,滲兩勺,青石板上已積成黏稠的窪。她的藍布帶垂在缸沿,帶尾浸在泥漿裏,靛藍的布紋被鐵鏽染成髒褐。
“別舀了。”方墨扣上行李箱,“我找人來修……”
“修不好了。”雀靈打斷他。她突然解下腕間的藍布帶,內側的繡字被血漬糊成團。她從染缸裂縫摳下一塊溼泥,抹在“守藝”二字上:“魂散了……拿什麼守?”
泥漿從她指縫滴落,砸進行李箱的縫隙裏。方墨看見泥點滲進他的設計稿夾層——那裏藏着他爲雀靈畫的嫁衣圖稿,金線繡的“方靈守藝”被泥污蓋住半邊。
“等我回來。”他啞着嗓子說。
雀靈沒應聲。她走到牆角的老樟木箱前,掀開箱蓋。裏面整齊疊着三匹素絹:“星軌”“朝露”“歸墟”。她抽出“歸墟”那匹,素絹邊緣沾着昨夜咳出的血沫。
“這個給你。”她把素絹塞進他行李箱夾層,“染纈的魂……你帶一半走。”
方墨的指尖觸到素絹上的煤油燈。燈焰的血漬未幹,蹭在他指腹上,像道灼燙的疤。他摸向口袋——那裏藏着昨夜寫的信,字跡被雨水暈開:“雀靈,等我三個月……”
可他的指尖最終只摸到畫廊合同。燙金的“方氏畫廊”徽章下,截止日期像道鍘刀。
“缸……”雀靈突然踉蹌一步,手撐住染缸邊緣。麻繩縫隙裏涌出的泥漿漫過她手背,鐵鏽色混着血絲,像腐爛的星河。
方墨沖過去扶她,她卻猛地抽回手:“走吧。”
她的藍布帶徹底散開,帶尾浸在泥漿裏。方墨彎腰去撿,她卻一腳踩住帶尾:“髒了……就別要了。”
帶尾的繡字“藝”被泥漿吞沒,只剩半個“守”字孤零零懸着。
四、巷口的煙頭:王嬸的陷阱
方墨拖着行李箱出工坊時,日頭正毒。
巷口的青石板上落着幾只煙頭,是王嬸兒子常抽的廉價牌子。煙蒂旁有團揉皺的紙——是“指尖雀”商標轉讓協議的副本,籤名處按着雀靈的血指印,日期卻是三天前。
方墨的血液瞬間凍結。
三天前……正是雀靈高燒咳血那晚!
他沖回工坊,卻見雀靈正攥着鐵錘砸染缸。
“你幹什麼!”他撲過去奪錘。
雀靈抬頭,眼底燒着血絲:“胎骨酥了……留着招老鼠嗎?”她指着缸底新裂的豁口——麻繩被扯斷處,胎土碎成粉末,混着泥漿流出來,“王嬸的兒子剛來過……說缸砸了,協議就作廢。”
方墨的視線落在染缸裂縫深處。
那裏卡着半枚生鏽的圖釘——釘帽上印着“優選”商標,正是昨夜王嬸兒子鐵錘上脫落的!
“他們早把缸骨敲酥了!”他攥緊鐵錘,“協議是騙局!”
雀靈卻笑了。她彎腰撿起藍布帶,帶尾的泥漿滴在協議上:“騙就騙吧……染纈的魂早散了。”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血沫濺在協議上,“你走……別耽誤飛機……”
手機瘋狂震動。
畫廊助理的短信像催命符:“方先生,令堂進ICU。籤約截止16:00。”
方墨的行李箱輪子卡在染缸裂縫的泥漿裏。
他拔輪子時,看見雀靈背對他蹲在缸邊,肩胛骨在粗布衫下聳動,像折翼的蝶。
五、車輪碾過的藍布帶:離痕
方墨的出租車駛出巷口時,後視鏡裏閃過一抹靛藍。
雀靈追到巷子盡頭,手裏攥着半截藍布帶。帶尾的“守”字在風裏晃蕩,像吊死的魂。
車輪碾過水窪,泥點濺上後車窗。方墨回頭,看見她突然彎腰,藍布帶掉進泥水裏。她沒撿,只望着車尾燈,腕間空蕩蕩的,露出青紫的針眼。
司機突然急刹。
方墨的額頭撞在前座,行李箱翻倒,“歸墟”素絹滑出來。煤油燈的血漬蹭在車窗上,像道未幹的血淚。
“晦氣!”司機罵着碾過水窪。
後視鏡裏,雀靈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被巷口的老槐樹吞沒。
方墨展開素絹。
煤油燈的血漬下,多了一行新繡的字——是雀靈昨夜用血線繡的,針腳歪扭如蟲爬:
燈滅魂不散
人走缸長守
他摸向口袋裏的信。
雨水暈開的“等我三個月”旁,不知何時多了行小字,墨色深得像血:
缸守不住
我守你
車駛過拐角時,方墨最後回望一眼。
工坊的屋頂在樹影間露出一角,染缸裂痕處麻繩散開,像道潰爛的疤。
雀靈沒有站在巷口。
她正跪在染缸邊,舀起一勺混着鐵鏽與血的泥漿,澆進裂縫深處。
(第四章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