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傑克的“診所”內部,是比外面棚戶區更強烈的感官沖擊。
濃烈的消毒水氣味像一層粘稠的膜,死死糊在口鼻上,試圖掩蓋底下翻涌的、更令人作嘔的味道——腐爛傷口的甜腥、嘔吐物的酸餿、排泄物的惡臭,以及劣質酒精揮發後的刺鼻。昏暗的、接觸不良的熒光燈管在天花板上苟延殘喘,發出嗡嗡的電流噪音,投下慘白而搖曳的光,照亮了這個由醫療方艙車內部和後期胡亂搭建的空間。
車廂原有的隔斷被粗暴地拆除,形成一個大通間。幾張鏽跡斑斑、布滿可疑污漬的鐵架病床擠在角落,上面躺滿了痛苦呻吟的傷者。簡陋的輸液架吊着渾濁的液體。地上鋪着髒污的防水布,更多傷勢較輕或根本等不到床位的人蜷縮在上面,眼神空洞。穿着同樣肮髒、分不清原色的護士裙的助手(大多是些半大孩子)在狹窄的縫隙中艱難穿梭,遞送着簡單的藥品或繃帶。空氣中彌漫着絕望的喘息。
老傑克粗暴地推開一個擋路的助手,領着秦烽穿過這片人間地獄,走向車廂最深處。那裏有一道厚重的、用廢舊裝甲板加固的金屬門,門上掛着一個歪斜的牌子:“維修間/庫房,閒人免進”。門邊的角落裏堆滿了各種廢棄的醫療儀器外殼和零件,像一座座鋼鐵墳塋。
“老楊頭那狗東西,淨給老子找麻煩!”老傑克罵罵咧咧,掏出幾把形狀古怪的鑰匙,費勁地捅着門上的大鎖。他身上的酒氣濃得幾乎能點着。秦烽沉默地跟在後面,目光掃過四周,心中那份不安感越來越強烈。自從進入診所,他就感覺至少有五六道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自己身上,帶着審視、探究和毫不掩飾的貪婪。他拖進來的那個沉重的、與衆不同的黑色冷凍艙,在這混亂的診所裏,就像一個黑暗中的燈塔,吸引着所有不懷好意的飛蛾。
尤其是角落裏,那個穿着相對完整皮甲、抱着膀子靠在藥櫃上的男人。他臉上有一道斜貫的刀疤,眼神像淬了毒的冰,從秦烽進來開始,就一直沒離開過那具冷凍艙。秦烽記得他,是鏽鐵鎮“治安隊”的一個小頭目,綽號“毒蛇”,出了名的貪婪和心狠手辣。
鎖“咔噠”一聲開了。老傑克用力推開沉重的裝甲門,一股混雜着濃重機油味、金屬鏽味和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
門後是一個向下延伸的狹窄金屬樓梯,通往黑暗的地下。老傑克摸索着在門邊的牆壁上拍了一下,一陣電流的滋啦聲後,樓梯下方深處亮起幾盞昏黃、電壓不穩的白熾燈,勉強照亮了下方一個不算太大、但堆滿了各種大型老舊設備和零件的空間。鏽蝕的管道像巨蟒般在牆壁和天花板上盤繞,幾台早已停擺、布滿儀表盤的巨大機器沉默地蹲踞在角落,上面覆蓋着厚厚的灰塵和油污。
最顯眼的,是地下室中央,一個由金屬支架撐起來的、布滿灰塵和油漬的方形平台。平台上方,懸掛着一個巨大的、布滿鏽跡和磨損痕跡的弧形金屬探頭,像一只沉睡巨獸低垂的頭顱。探頭後面連接着糾纏不清的線纜,一直延伸到旁邊一個布滿旋鈕、按鈕和早已模糊不清刻度盤的操控台。操控台的屏幕是厚重的陰極射線管,玻璃表面布滿劃痕,一片漆黑。
“喏,就這破玩意兒。”老傑克沒好氣地指了指那個懸掛的探頭和操控台,打了個濃烈的酒嗝,“舊時代的‘洞察者-II’型工業斷層掃描儀。老子當年花了大價錢,從磐石堡壘的報廢廠裏淘換出來,修修補補,勉強還能喘口氣。精度?別指望了!看個大概輪廓還行,想分清楚裏面是金條還是屍體?做夢!”他一邊抱怨,一邊走到操控台前,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屏幕上的灰,然後用力拍打着機身側面,“給老子醒醒!你這老棺材瓤子!”
機器內部發出一陣沉悶的、仿佛老舊引擎掙扎啓動的“嗡嗡”聲,幾盞指示燈艱難地閃爍了幾下,又熄滅了。
“媽的!”老傑克咒罵着,從旁邊一個油膩的工具箱裏抄起一把大號扳手,對着操控台側面某個位置“哐哐”就是兩下!
嗡——!
這一次,機器內部的嗡鳴聲變得連續起來,操控台上一排昏黃的指示燈總算亮起了大半,雖然亮度不一,有的還在瘋狂閃爍。那個巨大的陰極射線管屏幕掙扎着亮了起來,閃爍了幾下,最終穩定在一片模糊的、布滿雪花噪點的灰綠色背景上。
“行了!算你識相!”老傑克扔掉扳手,抹了把額頭的汗(也不知是急的還是喝酒喝的),對着秦烽歪了歪頭,“把你那‘寶貝棺材’弄上來吧,放平台中間。動作快點!這破機器隨時可能嗝屁,老子也沒工夫伺候!”
秦烽點點頭,轉身返回樓梯口。沉重的冷凍艙還立在裝甲門外。他深吸一口氣,準備再次發力將它拖進地下室。
就在他彎腰抓住拖車拉杆的瞬間!
“站住!”
一聲冰冷的厲喝在身後響起,帶着毫不掩飾的惡意。
秦烽動作一頓,緩緩直起身,回頭。
治安隊的小頭目“毒蛇”不知何時已經帶着兩個同樣穿着破爛皮甲、手持鐵棍的手下,堵在了通往地下室的狹窄通道口。毒蛇抱着膀子,臉上那道疤在昏暗的燈光下像條扭曲的蜈蚣,眼神陰鷙地在秦烽和冷凍艙之間掃視。
“小子,眼生啊。”毒蛇的聲音像砂紙摩擦,“這玩意兒,看着挺扎眼。從哪兒弄來的?”他下巴朝冷凍艙揚了揚。
“垃圾場。”秦烽的聲音透過面具,平靜無波。
“垃圾場?”毒蛇嗤笑一聲,往前逼近一步,帶來一股濃重的體臭和汗味,“垃圾場能刨出這種成色的貨?你當老子三歲小孩?”他身後的兩個手下也跟着上前,手中的鐵棍不懷好意地掂量着。
“讓開。”秦烽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砍刀的刀柄上。冰冷的觸感讓他繃緊的神經稍微安定。
“讓開?”毒蛇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臉上那道疤都扭曲起來,“小子,在鏽鐵鎮,不懂規矩可活不長。這種來歷不明的東西,按規矩,得先交給我們治安隊檢查!看看有沒有危險品,是不是聯合體通緝的贓物!”他義正辭嚴地說着,目光卻死死黏在冷凍艙上,貪婪幾乎要溢出來。“現在,給老子滾一邊去!這玩意兒,歸治安隊了!”
話音未落,他身後一個急於表現的手下已經按捺不住,猛地掄起鐵棍,獰笑着朝秦烽的腿掃來!這一下又快又狠,顯然是想直接廢掉秦烽的行動能力!
秦烽眼中寒光一閃!不退反進!在鐵棍掃到前的刹那,身體猛地一個矮身側滑,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棍風,同時左手閃電般探出,精準地扣住了對方持棍的手腕,向反關節方向狠狠一擰!
“啊!”那手下猝不及防,劇痛讓他慘叫出聲,鐵棍脫手。
秦烽順勢奪過鐵棍,動作毫不停滯,身體借着旋轉的力道,右腿如同鋼鞭般狠狠掃出,一個迅猛的掃堂腿!
砰!
另一個剛想撲上來的手下被狠狠掃中腳踝,整個人失去平衡,慘叫着向前撲倒,臉重重砸在旁邊的鐵架子上,頓時鼻血長流。
兔起鶻落,兩個手下瞬間倒地哀嚎!
毒蛇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驚怒交加!他完全沒料到這個看起來並不強壯的拾荒者身手如此狠辣利落!
“找死!”毒蛇怒吼一聲,眼中凶光畢露,猛地從後腰拔出一把磨得鋥亮的狗腿砍刀!刀刃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着寒光,顯然比秦烽手裏那把鏽跡斑斑的奪來的刀強太多!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鬣狗,揮刀就朝着秦烽劈頭蓋臉地砍來!刀勢凶狠,帶着一股亡命徒的戾氣!
秦烽瞳孔微縮,不敢硬接,急忙側身閃避!冰冷的刀鋒帶着風聲擦着他的胸前防護服劃過,甚至削掉了一小片布料!
毒蛇一刀落空,手腕一翻,刀鋒橫削!變招極快!
秦烽剛站穩,刀鋒已至!他只能倉促間舉起剛剛奪來的鐵棍格擋!
鐺!!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在狹窄的空間內炸響!火花四濺!巨大的力量震得秦烽手臂發麻,虎口崩裂,滲出血絲!他手中的鐵棍被砍出一道深深的凹痕,幾乎斷裂!整個人也被這股巨力撞得踉蹌後退,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冷凍艙外殼上!
毒蛇的力量遠超他的預料!
“給老子死!”毒蛇得勢不饒人,眼中殺機暴漲,再次舉刀,朝着立足未穩的秦烽當頭劈下!這一刀凝聚了他全身的力量,又快又狠,勢要將秦烽連人帶身後的冷凍艙一起劈開!
秦烽被撞得氣血翻涌,眼看刀光臨頭,避無可避!右臂源晶處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灼熱刺痛!那痛楚如此劇烈,仿佛要將他整條手臂焚燒殆盡!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轟!!!
一聲沉悶到極致的巨響,仿佛從地心深處傳來!整個地下空間,連同上面的整個車廂,都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頂棚的灰塵簌簌落下!燈光瘋狂閃爍!
緊接着,是連綿不斷的爆炸聲!由遠及近!密集得如同爆豆!
砰!轟隆!譁啦!
爆炸聲中夾雜着磚石崩塌、金屬扭曲的可怕噪音!還有……隱約傳來的、非人的嘶吼?!
“敵襲!是歸化者!!” “他們炸開了西牆!!” “擋住!快擋住!!” “啊——!怪物!!”
淒厲的警報聲和絕望的嘶喊聲如同海嘯般從診所上方、從整個鏽鐵鎮的各個方向瘋狂涌入地下室!
毒蛇那志在必得的一刀,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烈震動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徹底打斷!他身體猛地一晃,刀鋒劈歪,狠狠砍在冷凍艙旁邊的牆壁上,濺起一溜火星!他臉上充滿了錯愕和一絲本能的恐懼:“歸…歸化者?!這幫瘋子怎麼敢……”
震動還在持續,爆炸聲越來越近!地下室的天花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灰塵碎石不斷落下。老傑克驚恐的喊叫從樓梯下方傳來:“操他娘的!是歸化者的‘血肉爆彈’!這幫瘋子打過來了!快!快把那鐵疙瘩弄下來!地下室有舊防空洞!快!!”
秦烽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震得腦中嗡鳴。歸化者?那群信奉血肉進化、崇拜晶簇病、如同蝗蟲般的瘋子教團?他們竟然直接進攻鏽鐵鎮?!
但此刻,活命是第一位的!他強壓下右臂源晶的灼痛和心中的驚濤駭浪,趁着毒蛇被震得心神失守的瞬間,猛地一腳踹在毒蛇的膝蓋側彎!
毒蛇猝不及防,慘叫一聲跪倒在地!
秦烽看都不看他,一把抓住冷凍艙拖車的拉杆,用盡全身力氣,在劇烈的搖晃和不斷落下的灰塵碎石中,艱難地拖拽着沉重的艙體,朝着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沖去!
“攔住他!別讓他……”毒蛇捂着劇痛的膝蓋,目眥欲裂地嘶吼。但他的聲音被淹沒在頭頂越來越近的爆炸聲和某種沉重物體撞擊牆壁的可怕轟響中!
轟隆——!!!
診所主體結構似乎遭受了重擊!整個地下室再次劇烈搖晃!頭頂傳來金屬梁柱扭曲斷裂的刺耳呻吟!大塊的水泥碎塊和斷裂的管線如同雨點般砸落下來!
“快進來!門要塌了!!”老傑克在樓梯下方驚恐地尖叫。
秦烽拖着冷凍艙,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下樓梯!沉重的艙體在狹窄的樓梯上磕碰出巨大的聲響。他剛沖進地下室的門,老傑克就嘶吼着,和旁邊一個強壯的、手臂上纏着繃帶的傷者一起,拼命地推動那扇厚重的裝甲門!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在頭頂炸開!伴隨着金屬撕裂和磚石垮塌的末日之音!整個地下空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揉捏!燈光瞬間熄滅!只有操控台上幾盞應急指示燈還在頑強地閃爍着幽幽的紅光,如同垂死野獸的眼睛!
厚重的裝甲門在最後關頭被“砰”地一聲死死關上!幾乎在門合攏的瞬間,巨大的撞擊力從門外傳來,伴隨着泥土和碎石傾瀉而下的悶響!樓梯……被徹底掩埋了!
地下室裏陷入一片絕對的黑暗和死寂。只有應急指示燈那微弱的紅光,勉強勾勒出老傑克、那個幫忙的傷者、角落裏抱着醫療箱瑟瑟發抖的小七(她不知何時也躲了進來)、以及秦烽和他身旁那具深寒冷凍艙的輪廓。
沉重的撞擊聲和爆炸聲透過厚厚的泥土和裝甲門傳來,變得沉悶而遙遠,但每一次震動都提醒着他們,外面的世界正在遭受怎樣的蹂躪。非人的嘶吼聲似乎就在頭頂不遠處遊蕩,令人毛骨悚然。
“操…操…操……”老傑克癱坐在冰冷的金屬地板上,背靠着門,大口喘着粗氣,酒瓶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和後怕。
秦烽靠在冰冷的冷凍艙上,劇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內襯。右臂源晶的灼痛在剛才的搏殺和奔逃後,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像被激活的岩漿般沸騰起來!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他死死咬住牙關,不讓自己痛哼出聲。
黑暗中,只有應急指示燈那微弱、詭異的紅光,映照着幾張驚魂未定、寫滿恐懼的臉,和那具沉默矗立、散發着冰冷氣息的黑色造物。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嗡……
那熟悉的、來自冷凍艙內部的微弱嗡鳴聲,再次清晰地響起。這一次,聲音似乎穩定了許多,不再斷斷續續,帶着一種持續的、低沉的韻律。
嗡……嗡……
緊接着,秦烽右臂深處那沸騰的源晶,猛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如同實質般的灼熱洪流!那不再是刺痛,而是像燒紅的烙鐵直接摁進了骨髓!劇烈的痛苦讓他眼前一黑,幾乎暈厥!他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蹌,左手猛地撐在了冷凍艙冰冷的艙門上!
就在他手掌接觸到艙門的瞬間——
嘀!嘀嘀嘀!
一陣短促、尖銳、頻率極高的電子警報聲,毫無征兆地、極其刺耳地從冷凍艙內部爆發出來!瞬間撕裂了地下室的死寂!
操控台上那幾盞原本閃爍幽紅光芒的應急指示燈,驟然間全部變成了瘋狂跳動的刺眼紅光!將整個地下室映照得一片血紅!
嗡鳴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響亮的警報長鳴!
嘀——!!!嘀——!!!
在這令人心髒驟停的警報聲中,冷凍艙那光滑的黑色艙門表面,靠近秦烽左手按壓的位置,幾條原本隱沒在黑暗中的精密凹槽,突然亮起了幽藍色的光流!那光芒如同有生命的液體,沿着復雜的紋路急速流淌、匯聚!
下一秒,一道刺目的紅光,猛地從艙門上一個不起眼的微型透鏡中射出,瞬間掃過秦烽的臉龐,精準地鎖定了他防毒面具後的瞳孔!
一個冰冷的、毫無感情的電子合成女音,在刺耳的警報背景中,突兀地響起,回蕩在血紅色的避難所裏:
“警告:檢測到非授權生物接觸。最高權限協議激活…生物特征掃描…掃描完成…識別錯誤…權限等級:未知…DNA序列比對…比對失敗…核心指令沖突…啓動最終應急協議…”
冰冷的電子音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仿佛在進行着某種超出程序的復雜判斷。
“最終應急協議確認:喚醒程序…強制啓動!”
隨着電子音最後一個字落下,冷凍艙內部猛地傳來一陣巨大的液壓裝置運轉的“嗤——咔!”聲!
那扇堅固無比、連砍刀都無法撬動分毫的黑色艙門,在秦烽、老傑克、小七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伴隨着噴涌而出的、冰冷刺骨的白色低溫氣體,緩緩地、平穩地向內滑開!
警報的紅光瘋狂閃爍,映照着艙內彌漫的、如同幹冰升華般的濃鬱寒霧。
一只纖細、蒼白、近乎透明的手,毫無征兆地、輕輕地搭在了正在開啓的艙門邊緣。
那只手完美得不似真人,皮膚下仿佛流動着極淡的、冰藍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