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熹光刺破紙窗,織造局管事的王嬤嬤那張滿是褶子的臉已經出現在榻前,冷得像數九寒天的石頭。“昨晚的事,爛在肚子裏,”她眼風刀子似的剮過來,語調刻薄,“陛下興致到了,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只當被蚊子叮了一口。膽敢說出去半個字,仔細你的皮!”
伺候天子,對她們這些在宮中沉浮幾十年的老油條而言,不過是給這寂寂深宮添了一縷轉眼就會被遺忘的塵灰。沒人會覺得一顆塵埃能撞開磐石的大門。
我更不敢做此想。
唯一的變化,是那張尚未完成的修補繡件被無聲無息地從名單上抹掉了。管事分派給我的活兒越來越邊緣,離那些尊貴的主子衣物越來越遠,仿佛要將我這個人也徹底抹去一般。
然而,身體細微的變化卻固執地提醒着自己,那場深夜的酷刑絕不只是虛幻的噩夢。該來的月信如同死火山,沉寂了整整兩個月。伴隨而來的是清晨無法抑制的強烈反胃、暈眩,以及對尋常飲食無法言說的、近乎挑剔的敏感。
心底那點模糊的驚駭如同暗河,日夜奔涌,卻因驚懼至深而不敢深究。直到那日午後,剛咽下去半勺溫熱的粳米粥猛地頂了上來,狼狽地趴在漿洗房的木盆邊嘔得天昏地暗,連苦膽汁都吐個幹淨,眼前陣陣發黑。
漿洗房的大宮女秀芸看着我慘白如金紙的臉,還有唇邊狼狽沾染的痕跡,臉色猛然一肅。她快步走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帶着不容置疑的強勢,粗糙的指腹精準地按壓在我的脈門上。
我下意識地想縮手。“芸…芸姐姐?”
秀芸卻緊鎖眉頭,神色凝重如臨大敵。脈搏在她指下細微而頑強的搏動,帶着某種陌生的節律。時間在指端凝滯。漸漸地,她臉上最初的肅殺化作了驚疑,再由驚疑轉爲一種幾乎要灼燒起來的巨大震撼!
她猛地鬆開手,目光如同錐子,死死釘在我平坦的小腹上,又迅速上移,對上我全然茫然驚懼的眼睛。
“你……”她張了張嘴,聲音因激動而尖銳到劈裂,“你好大的膽子!”這四個字裹着寒風刮過耳膜。
她像被燙到般彈開兩步,又幾步沖上前,一把拽起因脫力而渾身發軟的我,不由分說將我往角落最髒最亂的雜物縫隙裏拖。我的手臂被她抓得生疼,膝蓋磕在冰冷溼滑的石磚上,寒氣刺骨。
“在這裏待着!一步都不準動!不準出聲!”她壓低聲音,每個字都從牙縫裏迸出來,眼神凶得要吃人。她反手重重摔上雜物間的破舊木門,甚至落下了那道生鏽不堪的木栓!
砰!
沉重的關門聲隔絕了外面漿洗池邊那壓抑的喧囂。世界陡然被壓縮進這方遍布灰塵蛛網、散發着黴腐氣息的逼仄黑暗裏。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咚咚地砸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我蜷縮在冰冷污濁的地面,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幹,只有一陣緊過一陣的寒栗順着脊椎爬上頭皮。她那雙瞪圓的眼睛,裏面翻滾的恐懼…甚至帶着幾分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狂喜?像在渾濁的死水裏看到了一條能帶着她飛升的金鱗?混亂的念頭在腦海中瘋狂撞擊糾纏:我…到底怎麼了?那天晚上…留下的烙印…難道真有這麼可怕?會要命?還是……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漫長如一個冬天,也許短暫得只有幾個喘息。雜物間的門栓被猛地拉開,刺耳的鐵鏽摩擦聲撕破了死寂!光線猛然涌入,刺得人睜不開眼。
門口赫然站着太醫院那位胡子花白、以沉穩著稱的院使張大人!
他身後,跟着剛剛消失的秀芸。此刻的她,臉上那份刻意堆砌出來的惶恐不安,簡直濃得要滴出水來。管事王嬤嬤那張布滿褶子的臉也擠在門縫裏,嘴唇哆嗦着,眼中情緒復雜難辨,驚駭、難以置信、甚至還有一絲絕望的茫然。
張院使的目光,銳利如鷹,穿透我全身驚惶的顫抖,最終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臉上。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極其威嚴地伸出手,食指虛點了一下我身邊的半摞舊木箱,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滾過:“坐那。”
雙腿軟得幾乎支撐不住軀體,我幾乎是蹭着冰冷的牆壁,狼狽地挨近木箱邊沿,只餘一線邊緣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張院使一步踏前,帶着濃鬱藥草清苦氣的手指沉穩地搭在了我布滿冷汗的手腕上。指腹溫熱,隔着薄薄的皮肉,清晰地感知着下方血液的奔突和脈搏的搏動。周遭的空氣凝固了。老院使微微闔上了眼瞼,凝神細辨。
須臾,他猛地睜開雙眼!那雙閱盡滄桑、慣見生死的眼睛裏,竟翻涌起滔天巨浪!難以置信的震驚與巨大的喜悅同時在他臉上炸開!連帶着手指都因過度激動而微微顫抖起來!
他幾乎失聲:“是…是滑脈!有力得很!錯不了!是滑脈!喜脈!”聲音在窄小的雜物間嗡嗡回響,震得木門上的灰塵簌簌而下。
“天佑大齊!天佑吾皇啊!”他猛地撤回手,竟因這巨大的驚喜而踉蹌了一步,幾乎當場就要對着虛空頂禮膜拜!
這聲帶着金石之音的“喜脈”,如同驚雷炸響在整個織造局上空!王嬤嬤那張向來刻板的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又因過度的激動而脹得赤紅,臉上的褶子瘋狂抖動着,眼珠翻白,身體劇烈地搖晃起來,若非秀芸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架住,恐怕就要當場暈厥過去。
秀芸死死咬着下唇,眼睛裏爆出狂喜的光,死死盯着我那掩在粗麻裙衫之下、依舊平坦的小腹,仿佛裏面藏着改天換地的乾坤符咒!之前的凶悍狠厲一掃而空,只剩下一種近乎狂熱的信仰和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