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教室悶熱得如同一個密不透風的蒸籠,粘稠的空氣裏懸浮着細小的粉筆灰顆粒,混合着少年們昏昏欲睡的呼吸聲。
講台上,數學老師帶着濃重口音的普通話仿佛成了一道催眠符,密密麻麻的三角函數公式在黑板上蜿蜒爬行,漸漸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白。
祁夏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腦袋不受控制地一點一點,手中的筆早已在筆記本上劃出一道無意義的曲線。
掙扎了不過五分鍾,她最終還是敗下陣來,額頭輕輕抵上冰涼的桌面,感受着那一點難得的沁人觸感,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種極不尋常的寂靜將她從淺眠中驚醒——
仿佛所有聲音被瞬間抽空,連窗外聒噪的蟬鳴都戛然而止。
祁夏迷迷糊糊地抬起頭,視線尚未聚焦,心卻先一步沉了下去——講台上站着的人,不知何時換成了班主任丁文山。
那位以嚴厲著稱、被私下稱爲“滅絕師太”的丁老師。
此時她雙手撐着講台,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緩緩地、極具壓迫感地掃過台下每一個學生。
鏡片後的眼睛銳利如鷹,似乎能洞察一切隱藏的小動作和小心思。
教室裏落針可聞,連呼吸聲都刻意放輕了。
“上課睡覺、吃東西、開小差的,自己站起來!”
空氣凝固了足足半分鍾。
“都要我請是嗎?”
丁老師的耐心顯然有限,手指精準而迅速地點出幾個早已鎖定的目標。
“你,你,還有你……剩下的,自覺點!別浪費大家時間!”
教室裏頓時立起十幾道身影,像一片突兀生長出來的樹林。
丁老師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最終定格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
“祁夏,”
丁老師的聲音陡然提高,帶着明顯的慍怒,
“需要我單獨請你嗎?”
自己的名字被清晰地、嚴厲地念出,祁夏像是被一盆冷水當頭潑醒,猛地睜開眼,心髒驟停了一拍後又瘋狂地跳動起來。
“噌”地一下,她幾乎是彈射起身,動作又急又慌。
椅子腿與水泥地面摩擦出極其刺耳的尖銳聲響,瞬間劃破了教室的寂靜,引得所有目光都匯聚過來。
她隨手扎的低丸子頭因爲這劇烈的動作徹底散開,柔亮順滑的黑發如瀑般披散下來。
丁老師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轉而站在講台前,開始了她苦口婆心卻又讓人倍感壓力的訓導。
“開學才一周!我看有些同學的心還留在圍牆外!沉浸在暑假的懶散裏!趕緊都給我收回來!”
“不要以爲你們才高一就可以鬆懈!高考看起來遠,一眨眼就到跟前!機會永遠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現在不努力,等到高三……”
祁夏僵直地站着,耳畔是丁老師滔滔不絕的訓誡,可大腦依舊昏昏沉沉。
夏日的午後仿佛擁有某種魔力,連站着都能把人往夢境裏拽。她的視線開始飄忽,落在窗外被陽光照得發亮的樹葉上,思緒也跟着飛遠了……
“還有件事要宣布。”
丁老師頓了頓,語氣稍稍緩和,目光轉向教室門口,臉上竟難得地露出一絲可以稱之爲溫和的表情。
所有人的好奇心瞬間被吊到了頂點,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門口,探究着,猜測着。
門外,一個少年安靜地站在光影交界處。
他身上穿着和大家一樣的普通藍白校服,卻顯得異常幹淨挺括,腳上是一雙洗得泛白、但依舊整潔的舊運動鞋。身形清瘦,卻挺拔如鬆,自有一股難以忽視的氣場。
他微微低着頭,額前細碎的黑色劉海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清晰的下頜線。
直到丁老師微笑着向他揮手示意,他才邁開步子,沉穩地走入教室,站在了講台旁。
“這學期我們班轉來一位新同學。”
丁老師的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大家歡迎。”
教室裏響起了稀稀拉拉、出於禮貌的掌聲,更多的是竊竊私語和打量的目光。
“給大家介紹一下自己吧。”
少年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台下。他的眼眸很黑,很亮,像浸在寒潭裏的墨玉,清澈卻帶着疏離的冷感。
“沈硯青。”
薄唇輕啓,吐出三個字。音色清冽,語調平穩,沒有一絲波瀾,更沒有多餘的一個字。
那股子天生的、生人勿近的冷冽氣場瞬間鎮住了原本還有些躁動的教室。
短暫的寂靜後,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般涌起,比剛才更加熱烈。
“哇……他好帥啊!”
前排一個女生壓低聲音,激動地拽了拽同桌的袖子。
“就是感覺好冷,像塊冰一樣……”
同桌小聲回應,語氣裏帶着些許怯意和好奇。
“我聽班長說,丁老師提過他是從市一中轉來的!”
“一中的?!真的假的?那種學霸中的學霸怎麼會來我們這兒?”
驚訝的語氣裏充滿了難以置信。江中雖然也不錯,但和省重點一中相比,差距不言而喻。
“誰知道呢……估計是犯了什麼事吧?你看他那樣子,冷冰冰的,一看就不好惹……”
議論聲細細碎碎地彌漫在空氣裏,摻雜着好奇、猜測、驚嘆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
在一片復雜目光的注視和不算熱烈的掌聲中,祁夏揉着依舊有些惺忪的睡眼,好奇地望向講台。
一陣微熱的夏風從敞開的窗戶拂過,輕輕吹動少年額前細碎的黑發,也吹起了講台上攤開的書頁。
一縷陽光恰好透過窗外濃密梧桐樹葉的縫隙,跳躍着投射下來,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切割出斑駁的光影。
鼻梁高挺,唇線抿直,青澀的棱角間隱隱帶着一股不容小覷的冷韌勁兒。
祁夏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明明穿着最普通的衣服,站在最尋常的地方,卻自帶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光芒,冰冷又耀眼。
“沈同學,先找個空位坐下吧。”
丁老師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僵局,她伸手親切地拍了拍沈硯青的肩膀,目光在教室裏搜尋着。
此刻教室裏僅剩兩個空位。
一個在祁夏旁邊——她的同桌上周剛轉走,位置還空着。
另一個則在最後一排的角落,單獨拎出來緊挨着垃圾桶,桌面上堆滿了不知是誰遺棄的廢舊試卷和雜物,顯得格外髒亂偏僻,不像能坐人的樣子。
沈硯青的目光極快地在祁夏旁邊的空位停留了一瞬。祁夏甚至下意識地微微起身,手悄悄伸出去,想幫他拉開旁邊的椅子以示友好。
然而,她的指尖還沒碰到椅背,沈硯青的視線已經敏銳地掃過了女孩旁邊那張座位,桌洞裏堆滿各類時尚雜志、言情小說和花花綠綠看起來價格昂貴的零食。
隨即,他沒有任何猶豫,邁開長腿,徑直走向了那個堆滿雜物的角落。
利落地將桌上那些廢棄的雜物全部清理到一旁的地上,然後將自己肩上那個看起來有些陳舊、但十分幹淨的黑色書包平穩地放在擦幹淨的桌面上,坦然坐了下去。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半分遲疑和拖沓。
祁夏那只伸出去想幫忙拉椅子的手,就那樣尷尬地、突兀地僵在了半空。
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她能感覺到有幾道目光帶着同情或戲謔落在了她身上。
她默默地、極其緩慢地收回手,指尖蜷縮起來,一股混合着難堪、羞愧和失落的滾燙熱意悄悄爬上臉頰,連耳根都燒得通紅。
他肯定是看見了。
看見了旁邊桌洞裏被她塞滿的那些與學習無關的閒書和零食,斷定她是個不學無術、只會吃喝玩樂的差生。
所以他寧願選擇那個髒亂的、緊挨着垃圾桶的角落,也不願意坐在她旁邊,怕被她影響到,怕惹上麻煩。
議論聲並未因他的落座而停止,反而更加甚囂塵上。
祁夏轉過頭,只見沈硯青已經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看起來就很高深的習題冊,微微低着頭,專注地看了起來。
午後的陽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暈,卻化不開他周身那層冰冷的屏障。
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議論、目光,都與他毫無關系。
祁夏收回目光,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悶的,有點發澀。
開學第一周,她好像就把這個看起來就很厲害的新同學給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