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桃在舊宅與裴風過了七八日。
李大夫又悄悄來復診過兩次,捻着胡須說傷口愈合得不錯,年輕人底子好,只要不再崩裂,好生將養,恢復元氣是遲早的事。
裴風依舊話不多,大部分時間閉目養神,或是靜靜看着宋桃笨手笨腳地忙進忙出。
宋桃只覺得她的未婚夫越來越好看了。
臉色不再那麼慘白,偶爾能靠着枕頭坐起來一會兒,那雙鳳眼睜開時,墨玉般的眸子也漸漸有了些神采。
雖然看人時總帶着點疏離,但宋桃自動將之理解爲傷患的脆弱和失憶的茫然。
她喂他喝藥,他不再抗拒,只是在她湊得太近時,眼睫會微微垂下,避開她那過於直白的注視。
她給他擦拭手指,他會微微僵硬,卻也不再明確拒絕。
宋桃把這視作關系的進步,心裏甜滋滋的,覺得菩薩賜的姻緣果然在慢慢變好。
這日,見裴風精神尚可,能自己端着碗喝些清粥了,宋桃終於下定決心。
她收拾好碗勺,坐在床邊,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上,一副要談正事的模樣。
“裴風,”她喚他名字,經過這幾日,已順口許多,“你的傷好些了,老住在這裏也不是辦法。我……我今日回家去,跟爹娘說我們的事,接你回家住,好不好?”
裴風端着空碗的手微微一頓,抬眼看向她。
少女臉上是顯而易見的緊張和期待,像只準備把撿到的寶貝帶回家給主人看的小動物。
他沉默一瞬,才開口,聲音平穩:“你爹娘……他們知曉我的事?”
“呃……”宋桃卡了一下,隨即用力點頭,眼神卻有點飄,“知、知道一些!”
她繼續說道,“我爹娘最疼我了,他們一定會同意的!”
裴風看着她那副我說行就行的模樣,眸色深了深,最終只是淡淡道:“有勞了。”
他沒有提出異議,也沒有追問細節。
這份順從讓宋桃大受鼓舞,她立刻站起身,理了理衣裙,信心滿滿:“那你等着我!我很快回來!”
宋家住在城西,雖非大富大貴,也是殷實人家,經營着一家不大的綢緞鋪子。
宋桃一路小跑回家,心裏打着腹稿,盤算着怎麼把這事說得天衣無縫。
一進家門,正看見宋母在院子裏晾曬衣物。
宋母見女兒回來,先是歡喜,隨即注意到她裙角沾的塵土和略顯凌亂的發髻,嗔怪道:“桃桃,你這是又跑去哪裏野了?說是去秀雲家小住,怎麼弄得灰頭土臉的?”
“阿娘!”宋桃撲過去,抱住母親的胳膊,撒嬌地搖晃,“我有個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和爹爹!”
宋母被女兒搖得沒法,笑着點她額頭:“你能有什麼好消息?莫不是又看中了哪家的點心鋪子?”
“不是啦!”宋桃嘟起嘴,把母親拉進堂屋,正好宋父也從鋪子裏回來了,正在喝茶歇息。
“爹爹,阿娘,你們坐好,”宋桃深吸一口氣,臉上泛起紅暈,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既羞澀又堅定,“我找到我的未婚夫了!”
“噗——”宋父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嗆得連連咳嗽。
宋母也愣住了,手裏的針線籃子差點掉地上。
“桃桃,你胡說什麼?”宋母回過神來,急忙上前摸女兒的額頭,“沒發燒啊?怎麼說起胡話了?你的婚事爹娘自有主張,哪來的什麼未婚夫?”
“是真的!”宋桃跺跺腳,開始按照路上想好的說辭講,“就是……就是我以前跟你們提過的,那個遠房的……裴家表哥!他叫裴風!我們小時候定過娃娃親的!”
“裴家表哥?娃娃親?”宋父皺起眉頭,努力在記憶中搜尋,“我怎麼不記得有這回事?你娘家族裏有姓裴的親戚?”
宋母也一臉茫然:“沒有啊,桃桃,你是不是記錯了?或是聽了什麼戲文話本,當了真?”
“就是有!”宋桃見父母不信,心裏發急,眼圈瞬間就紅了,帶着哭腔道,“你們是不是不想認賬?裴風他……他爹娘都不在了,他一個人千裏迢迢來尋我們,路上還遇了歹人,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
他現在就住在城外咱們家那舊宅子裏,孤苦伶仃的,你們難道要眼睜睜看着他流落街頭嗎?”
她一邊說,一邊用力擠眼淚,雖然大半是裝的,但想到裴風蒼白虛弱的樣子,倒真有幾分心疼。
宋父宋母對視一眼,臉上憂色更重。
女兒心思單純,他們最清楚不過,如今這般言之鑿鑿,還扯出什麼重傷、孤苦,聽起來就不像好事。
“桃桃,你先別哭,”宋母心疼女兒,軟語勸道,“不是爹娘不信你,只是這也太突然了。你說他受了重傷?嚴不嚴重?怎麼不去醫館,反倒住到舊宅去了?”
“傷好多了!是李大夫看的!”宋桃抽抽噎噎,“他怕給你們添麻煩,才不肯直接上門……爹爹,阿娘,裴風他真的很好的,長得好看,脾氣也好,對我也好……你們就見見他嘛!見了就知道我沒騙你們!”
她扯着父母的衣袖,眼淚汪汪地哀求,“他現在無依無靠,只有我了,我們不能不管他呀……”
宋父沉吟不語。
他走南闖北多年,見識比妻女多些,直覺這事透着古怪。
“桃桃,”宋父沉聲道,“不是爹狠心。只是這人來歷不明,又身受重傷,萬一牽扯到什麼麻煩……”
“他不會的!”宋桃急急打斷,“裴風是好人!菩薩可以作證!是我去慈雲寺求姻緣,回來就遇見了他,這就是菩薩賜的緣分!”
她說着,又把那支天賜奇緣的籤文拿出來當證據。
宋母看着女兒那篤定又可憐的模樣,心早就軟了一半。
她拉過宋父,低聲道:“老爺,桃桃這性子,認準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那人若真是歹人,豈會受傷躲在舊宅?
或許真是落難的讀書人或者哪家遭了變故的公子?我看,不如先接回來看看,人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總比讓桃桃三天兩頭往外跑,跟個不清不楚的人廝混強。若真是個好的,這門親事倒也不是不能考慮。”
宋父嘆了口氣,看着女兒那滿是期盼的淚眼,終究硬不起心腸。
他知道妻子說得有道理,將人放在眼前看着,總比讓女兒被騙了強。
“罷了罷了,”宋父無奈地揮揮手,“你先別哭了。既然你這麼說,那就先把人接回來吧。不過醜話說在前頭,爹得先見見他,若他心術不正,或是來歷有問題,立刻送走,絕無二話!”
“謝謝爹爹!謝謝阿娘!”宋桃破涕爲笑,跳起來在父母臉上各親了一口,“你們最好了!我這就去接他!”
看着女兒像只快活的鳥兒般飛跑出去,宋父宋母相視苦笑,心中皆是七上八下,充滿了對未知的擔憂。
舊宅裏,裴風靠坐在床頭,閉目調息。
雖然內力依舊空空如也,無法凝聚,但嚐試運轉周天,能感覺到身體深處那絲微弱的生機在緩慢復蘇。
聽到門外傳來急促而熟悉的腳步聲,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宋桃幾乎是撞開門沖進來的,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興奮和得意:“裴風!裴風!我爹娘同意了!他們答應接你回家了!”
她跑到床邊,氣息微喘,雙頰因奔跑和激動泛着健康的紅暈,眼睛亮得驚人:“我就說他們最疼我了!我們快走吧!馬車就在外面等着!”
說着就要去扶他。
裴風看着她純粹的笑臉,目光微動。
他沒想到,她竟真的說服了父母。
“我的傷勢……”他開口,帶着適當的遲疑,“恐給府上添麻煩。”
“不麻煩不麻煩!”宋桃連連擺手,“李大夫說了,你只要好好靜養就行!家裏比這裏舒服多了,我阿娘熬的湯可好喝了!”
她不由分說,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他。
裴風借着她纖細肩膀的支撐,慢慢站起身。
多日臥床,雙腿有些虛軟,但他調整了一下呼吸,很快穩住了身形。
宋桃幾乎是用盡了力氣支撐着他大半重量,小臉憋得通紅,卻還是努力笑着:“你看,能走的!慢點,我扶着你。”
將她這番吃力卻執拗的勁頭看在眼裏,裴風沉默地配合着她的步伐,盡量將自身的重量收回一些。
兩人慢慢挪出舊宅,門口停着一輛馬車。
車夫幫忙將裴風扶上車廂,宋桃也利落地爬了上去,緊挨着他坐下。
馬車緩緩啓動,駛向城內。
車廂狹小,兩人距離極近。
宋桃身上那股甜甜的果香混合着陽光的味道,再次縈繞在裴風鼻尖。
她似乎完全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兀自興奮地指着窗外,嘰嘰喳喳地介紹着這是哪裏,那家鋪子的點心最好吃。
裴風安靜地聽着,目光偶爾掠過窗外陌生的街景,腦海中依舊一片空白。
這些尋常的市井煙火,於他而言,遙遠而隔膜。
唯有身邊少女鮮活的聲音和溫度,是此刻唯一真實的存在。
他微微側頭,看向窗外,避開了她那過於灼熱的視線。
袖中的手,無意識地輕輕收攏。
馬車在宋家宅院前停下。
宋父宋母早已等在門口,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緊張和審視。
當車簾掀開,宋桃先跳下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攙扶着一個男子下車時,宋父宋母都不由得怔住了。
縱然宋桃早已說過他長得好看,他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親眼見到裴風,還是被那過於出色的容貌和氣質震了一下。
青年身形頎長,雖因傷病顯得清瘦單薄,被女兒費力地攙扶着,背脊卻依舊挺得筆直。
一身略顯寬大的普通青色布衣,穿在他身上,竟也被襯得有了幾分難言的氣度。
臉色是久病初愈的蒼白,眉眼卻如墨畫般清晰深刻,鼻梁高挺,唇色淺淡。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墨黑沉靜,即便帶着茫然,看向人時,依舊有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讓宋父這等見過些世面的人,心裏也不由得咯噔一下。
這絕不像是個普通的落難書生,更不像宋桃口中那個需要人憐惜照顧的遠房表哥。
裴風在宋桃的攙扶下,站穩身形,目光平靜地迎上宋父宋母審視的視線,微微頷首,聲音雖有些中氣不足,卻清晰沉穩:“晚輩裴風,見過伯父、伯母。叨擾了。”
不卑不亢,禮節周全。
宋母原本滿心的疑慮,在看到裴風本人,尤其是接觸到他那雙沉靜卻並無惡意的眼睛時,竟消散了大半,甚至生出了幾分憐惜。
這孩子,模樣真是萬裏挑一,這氣度也不俗,怕是真有些來歷。
她連忙上前一步,柔聲道:“快別多禮了,你身上有傷,趕緊進屋歇着。桃桃,快扶裴公子去準備好的客房。”
宋桃歡快地應了一聲,攙着裴風就往裏走。
宋父卻站在原地,眉頭微蹙,目光銳利地打量着裴風的背影。
“老爺,”宋母輕輕拉了他一下,低聲道,“人都來了,先進去再說。我看這孩子,不像是個奸惡之徒。”
宋父嘆了口氣,壓下心中的不安,跟着進了屋。
宋家將西廂一間安靜整潔的客房收拾出來給了裴風。
宋桃像只忙碌的小蜜蜂,指揮着丫鬟鋪床疊被,擺放用具,又把李大夫開的藥拿出來,叮囑丫鬟如何煎煮。
裴風靠在窗邊的軟榻上,安靜地看着這一切。
窗明幾淨,房間布置得樸素而溫馨。
宋桃安排好一切,跑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帶着點小得意和期盼:“怎麼樣?這裏比舊宅好多了吧?你安心住下,需要什麼就跟我說!”
裴風看着她,少女的喜悅如此直白,幾乎要滿溢出來。
他沉默片刻,終是輕輕點了點頭,低聲道:“多謝。”
這一聲謝,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似乎多了真實的溫度。
宋桃頓時笑開了花,覺得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