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山道旁的桃花卻開得晚,簇簇粉雲似的,綴在枝頭,風一過,便簌簌地落下一陣花雨,沾衣不去。
宋桃提着她那繡了纏枝蓮紋的裙擺,小心翼翼地踩過石階上零落的花瓣。
她今日是瞞着家裏,獨自一人來這城外慈雲寺求姻緣的。
阿娘總說她腦子不靈光,怕她將來被人騙了去,看得緊,可她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笨,至少,她知道想要個好郎君,得來拜拜菩薩。
“菩薩保佑,”她跪在蒲團上,對着寶相莊嚴的金身合十祈禱,聲音軟糯,帶着點不諳世事的天真,“賜我一個……嗯……長得好看,脾氣也好,能陪我吃糖蒸酥酪和蜜煎櫻桃的夫君就好。”
她想了想,又十分認真地補充:“最好,他別嫌我有時候反應慢。”
佛前的香火氣嫋嫋盤旋,映着殿外透進來的天光,塵埃在其中浮沉,靜謐無聲。
菩薩垂着眼,慈悲而沉默。
宋桃拜完了,心裏踏實了些,揣着剛求來的、說是上上大吉的姻緣籤,腳步輕快地往寺外走。
籤文寫得玄乎,什麼柳暗花明,天賜奇緣,她看得半懂不懂,只覺得是好的。
寺後有一片桃林,花開得正盛,比山道旁的還要繁密絢爛。
宋桃貪看景色,不覺偏離了主路,沿着一條被野草半掩的小徑走了進去。
林深寂靜,只聞鳥鳴與自己的腳步聲。
忽然,她鼻尖嗅到一絲怪味。
不是花香,也不是草木泥土的清新,而是一種鐵鏽似的,甜腥的氣息。
她停下腳步,有些困惑地翕動鼻翼,順着那味道傳來的方向望去。
只見幾株桃樹交錯的根部,落英堆積之處,隱約露出一角深色的衣料。
宋桃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膽子不算大,但好奇心此刻壓過了怯意。
她踮着腳,撥開低垂的花枝,慢慢靠近。
下一刻,她猛地捂住了嘴,才沒驚叫出聲。
落花之下,躺着一個男人。
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料子極好的玄色衣袍,只是那玄色此刻大片大片地被更深沉的顏色浸透,變得硬挺板結,胸口處一道猙獰的裂口幾乎貫穿前後,雖然血似乎止住了,但翻卷的皮肉依舊看得人頭皮發麻。
他臉上也沾着早已幹涸發黑的血跡,還有不少塵土,卻依舊能分辨出那極其出色的骨相輪廓。
長眉飛入鬢角,鼻梁高挺如山脊,唇色因失血過多而淡極,抿成一條冷硬的線。
他就那樣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裏,周遭絢爛的桃花瓣不斷飄落,輕柔地覆蓋在他的身上、臉上,仿佛天地間最殘酷與最柔美的一場祭奠。
宋桃嚇得手腳冰涼,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活了十六年,連殺雞都沒見過,何曾見過這般可怖的景象?
他死了嗎?
這個念頭讓她渾身一顫,幾乎要轉身就跑。
可就在這時,那男子的指尖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還活着!
宋桃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她不能見死不救。
可是……怎麼救?把他帶回城裏?不行,他這模樣太嚇人,城門守衛定然盤問,若是惹來官府……阿娘說過,閒事莫管。
丟在這裏?那跟看着他死有什麼區別?
宋桃蹲下身,看着那張即使狼狽不堪也難掩絕色的臉,心裏天人交戰。
她伸出手,指尖顫抖着,極輕極快地在他鼻下探了探。
微弱的,但確實還有一絲氣息。
她的目光落在他緊閉的眼睫上,很長,像兩把小扇子,在毫無血色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真好看。比她見過的所有郎君都好看。
菩薩……菩薩剛聽了她的祈求,就送了個人來,難道……?
一個大膽又荒謬的念頭,如同破土的春筍,猛地鑽進了她單純的心竅。
她撿起掉在一旁的姻緣籤,那天賜奇緣四個字灼灼發亮。
“喂,”她小聲地,帶着哭腔,又帶着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期盼,“你……你還能聽見我說話嗎?你……你願不願意,跟我回家?”
自然無人應答。
只有風吹過桃林的沙沙聲。
宋桃咬了咬下唇,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費力地將男子的一條胳膊架到自己纖細的肩膀上,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把他攙扶起來。
男子身形高大挺拔,看着清瘦,實則沉得很,宋桃憋得小臉通紅,才勉強讓他半靠着自己站穩。
不能走大路。
她辨認了一下方向,攙着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林更深處繞行。
她記得那邊似乎有一條更偏僻的小路可以下山,能避開官道和人煙。
一路上磕磕絆絆,男子的重量幾乎全壓在她身上,汗水浸溼了她的鬢發,漂亮的裙子上也蹭滿了泥土和血污。
她累得氣喘籲籲,幾次差點一起摔倒,卻始終咬着牙沒有鬆手。
好不容易挨到山腳,已是夕陽西下。
宋桃不敢回自己家,靈機一動,想起了山腳下自家那處廢棄已久的舊宅院。
那裏久無人居,正好可以暫時藏身。
她將男子安置在舊宅唯一還算完好的廂房床榻上,又趁着夜色偷偷溜回城,用自己的私房錢,悄悄去相熟且口風緊的李大夫家,連求帶哄,半是撒謊說是家裏遠房表哥遭了山匪,才將人請到了舊宅。
李大夫清理傷口時,宋桃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那傷口比她想象的還要深,幾乎可見白骨。
她扭過頭不敢再看,只死死盯着窗外沉沉的夜幕,心裏亂糟糟的。
她是不是做錯了?
可看着那張蒼白如紙,卻依舊俊美得驚心動魄的臉,她又覺得,菩薩給的,總不會太壞吧?
李大夫留下傷藥和方子,再三叮囑要好生靜養,不可移動,又疑惑地看了宋桃幾眼,終究沒多問,提着藥箱走了。
接下來的幾日,宋桃便借口去閨中好友家小住,實則每日偷偷溜來舊宅,笨手笨腳地給男子換藥、喂水。
她從未伺候過人,常常把水灑得到處都是,換藥時手抖得厲害,好幾次差點把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又弄破。
她坐在床邊,看着昏迷不醒的人,有時會小聲嘀咕:“你可要快點好起來呀。”
“我偷拿了好多蜜餞來,等你醒了給你吃。”
“你長得這麼好看,菩薩肯定也喜歡你,不會讓你死的。”
第五日,黃昏。
宋桃剛用溫水沾溼了軟布,想替他擦拭臉頰和手指。
指尖碰到他冰涼的手背,她正想着要不要再去添個炭盆,卻忽然感覺到,那手指在她掌心下,極輕微地蜷縮了一下。
她動作一頓,屏住呼吸,抬眼望去。
床榻上的人,那濃密的長睫如同蝶翼般顫了顫,然後,緩緩地,睜了開來。
那是一雙極其漂亮的鳳眼,眼尾微挑,瞳孔的顏色是一種近乎純粹的墨黑,此刻因爲初醒,帶着茫然的水色,空濛濛的,映着窗外殘照,像是浸在寒潭裏的兩丸黑水銀。
四目相對。
宋桃的心跳驟然停止,手裏捏着的軟布掉在了地上。
他醒了!
他看着她,眼神裏是全然的陌生與空洞,嘴唇動了動,發出的聲音幹澀沙啞,微弱得幾乎聽不清:“……你……是……誰?”
宋桃緊張地攥緊了衣角,心髒在胸腔裏咚咚直跳,快得像是要蹦出來。
他果然什麼都不記得了!
籤文……籤文是真的!
那男子見她只是睜着一雙小鹿似的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並不回答,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想掙扎着坐起來,卻牽動了胸口的傷,悶哼一聲,額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緩了口氣,再次看向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疑惑更深,帶着一種脆弱又警惕的審視。
“我……”他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耗費了極大的力氣,“……是誰?”
我是誰?
這三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宋桃心裏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她看着他那張因虛弱和茫然而顯得愈發惹人憐惜的臉,那個在她心裏盤桓了數日的念頭,如同被春風吹鼓的藤蔓,瘋狂地滋長蔓延,瞬間占據了所有的思緒。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卻還是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心虛。
她往前湊了湊,眨巴着那雙清澈見底、毫無雜質的眼睛,用軟糯甜美的語調,一字一句地,對他,也仿佛是對自己說:
“你、你是我未婚夫呀!”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床上的男子明顯愣住了,那雙墨黑的眸子裏空茫更甚,只是定定地望着她,似乎在消化這匪夷所思的身份。
宋桃被他看得臉頰發燙,心裏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她生怕他不信,連忙又補充道,語氣帶着點嬌憨的埋怨,試圖增加可信度:“我們……我們本來是要成親的,你、你前些日子出門,說好了給我買糖蒸酥酪和蜜煎櫻桃回來的,結果……結果就遇上了壞人,傷成了這樣……”
她越說聲音越小,因爲那男子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她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只是那眼底深處,似乎有什麼極細微的東西,飛快地閃過,快得讓她捕捉不到。
她看不明白。
她只覺得,被他這樣安靜地看着,比剛才他昏迷時還要讓她心慌。
他會不會……根本不信?
就在宋桃緊張得幾乎要喘不過氣,開始後悔自己是不是太沖動,是不是該說實話的時候,床榻上的男子,卻極緩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長長的睫羽垂下又掀起,如同倦鳥收攏又展開的羽翼。
然後,他看着她,用那依舊沙啞虛弱,卻似乎平和了許多的嗓音,輕輕地,帶着探尋的意味,喚了一聲:
“……未婚……妻?”
宋桃猛地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垮了下來,臉上瞬間綻開甜得如同蜜糖般的笑容,忙不迭地點頭,聲音裏帶着如釋重負的雀躍:“對呀對呀!就是我!”
她高興極了,轉身從旁邊小幾上的油紙包裏,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顆琥珀色的蜜煎櫻桃,獻寶似的遞到他唇邊,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純粹的喜悅和一種懵懂的占有欲:
“你醒過來真好!給,你答應給我買的蜜煎櫻桃,我分你一顆,可甜啦!”
男子垂眸,看着遞到唇邊的那顆晶瑩剔透的果子,又抬眼看了看少女那滿是期待的笑臉。
他沉默着,片刻後,微微張開了淡色的唇,就着她的手,將那顆櫻桃含了進去。
甜膩的滋味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蓋過了原本的血腥與藥味。
他慢慢地咀嚼着,墨黑的眼底深處,映着少女明媚無憂的笑顏,那空茫之下,似乎有什麼復雜難辨的東西。
窗外,最後一抹殘陽徹底沉入山脊,暮色四合,將小小的院落溫柔地籠罩。
舊宅裏,塵埃在漸暗的光線中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