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四十七分。
城市被瓢潑大雨籠罩,雨幕如織,將霓虹燈光暈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舊書店“時光匣”的玻璃窗上,水痕蜿蜒而下,窗內透出的暖黃燈光在溼漉漉的街道上投出一小片安寧的天地。
許星辭站在櫃台後,將最後一本顧客翻閱過的《明清筆記小說選輯》放回原處。書店裏很安靜,只能聽到雨水敲打屋檐的噼啪聲,以及老式掛鍾規律而沉穩的嘀嗒聲。空氣裏彌漫着舊紙張特有的、混合着些許黴味的沉靜氣息。
他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澀的後頸。今天客人不多,只有幾位常來的老先生坐了半晌,買了些字帖和縣志影印本。這樣的雨夜,適合早點打烊,窩在二樓的小公寓裏煮壺茶,翻翻前幾日收來的那套民國石印本《漱玉詞》。
正這樣想着,卷簾門的遙控器已經拿在手中。許星辭習慣性地掃視了一眼店內——木質書架排列整齊,分類清晰;中間區域的展示台上,幾本裝幀雅致的古籍復刻品安然陳列;靠窗的閱讀區,藤椅和茶幾被擦拭得一塵不染。一切井然有序,是他經營這家書店五年來,日復一日悉心維護的模樣。
就在他準備按下關門鍵時,一陣細微的、幾乎被雨聲完全掩蓋的動靜,隱約從書店後巷的方向傳來。
許星辭動作頓了頓,側耳傾聽。
像是……什麼東西碰撞的聲音?又或者是……嗚咽?
可能是野貓吧。後巷堆着幾個廢棄的紙箱,偶爾會有流浪貓狗在那裏避雨。他這樣告訴自己,卻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寧。雨太大了,那種聲音斷斷續續,聽不真切,卻又固執地鑽入耳中。
猶豫了片刻,許星辭還是放下了遙控器,從櫃台下方取出一把黑色長柄雨傘,又順手拿過掛在椅背上的薄外套。推開書店後門,一股潮溼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後巷很窄,兩側是斑駁的老牆,頭頂是交錯縱橫的電線和老舊雨棚。巷子裏沒有路燈,只有從書店後窗透出的些許微光,勉強勾勒出堆積的雜物輪廓。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豆大的雨點砸在雨棚和地面上,發出密集而嘈雜的聲響。
許星辭撐開傘,邁入雨中。雨水立刻打溼了他的褲腳和鞋面,冰涼的感覺順着皮膚蔓延。
“有人嗎?”他試探着問了一聲,聲音在雨巷中顯得微弱。
沒有回應。只有雨聲。
也許是聽錯了。他正要轉身回去,眼角餘光卻瞥見巷子最深處、那個堆放廢棄建材的角落,似乎有一團比夜色更深的影子,微微動了一下。
許星辭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握緊傘柄,小心翼翼地朝那個方向走去。腳下踩着積水,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走近了些,借着書店窗口透出的模糊光線,他終於看清了——
那是一個蜷縮在牆角的人影。
一個少女。
她渾身溼透,單薄的絲綢衣裙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纖細而狼狽的輪廓。長發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沾滿了泥濘和水漬。她抱着膝蓋,將臉埋在臂彎裏,身體微微顫抖着,不知是因爲寒冷還是恐懼。那身衣服的形制很古怪,不是現代常見的款式,倒像是……古裝劇裏的戲服?但質地似乎又過於精良,即使是浸透了雨水和泥污,也能看出面料本身的光澤與細膩紋理。
許星辭僵在原地,大腦有幾秒鍾的空白。
深夜。大雨。偏僻後巷。一個穿着古怪古裝、渾身溼透的少女。
任何一個有常識的現代人,此刻腦海中都會拉響警報。這太反常了,反常到近乎詭異。是惡作劇?行爲藝術?還是……更麻煩的情況?
他應該立刻離開,報警,或者至少退回書店,當作什麼都沒看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是成年人在都市生活中保護自己的本能。
可是——
那少女似乎察覺到了有人靠近,猛地抬起了頭。
許星辭對上了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極其美麗的眼睛,即使在如此狼狽的情形下,依然清澈得驚人。但此刻,這雙眼睛裏盛滿了驚恐、茫然、無助,還有深深的戒備,像一只在暴雨中被打溼翅膀、無處可逃的蝶,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破碎。雨水順着她的睫毛滴落,混合着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痕跡。
她的嘴唇凍得發紫,臉色蒼白如紙,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
四目相對的瞬間,許星辭所有理智的警告,都被一種更原始、更柔軟的情緒壓了下去。那眼神裏的絕望太過真實,不像是僞裝。
“你……”許星辭張了張嘴,聲音有些幹澀,“你沒事吧?需要幫忙嗎?”
少女沒有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緊了自己,往後縮了縮,後背抵住了冰冷的磚牆。她的眼神裏除了恐懼,還有濃重的困惑,仿佛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又或者,聽不懂這種語言。
雨越下越大,寒意刺骨。少女的顫抖已經無法控制,牙齒開始咯咯打戰。
許星辭看了一眼外面傾盆的大雨,又看了看眼前這個似乎隨時會昏過去的女孩,內心掙扎如潮水般翻涌。收留一個來歷不明、穿着詭異、深夜出現在後巷的陌生女子?這絕對不是一個理智的決定,甚至可能是危險的。
可是,把她留在這裏?在這樣的暴雨夜?
他想起自己書店的名字——“時光匣”。祖父取這個名字時曾說,有些相遇,像是被時光特意珍藏的禮物,打開之前,你永遠不知道裏面是什麼。
許星辭深吸了一口帶着雨腥味的潮溼空氣,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做出了決定。
他向前一步,緩緩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姿態看起來沒有威脅性。他脫下自己的薄外套,遞了過去,聲音放得更加溫和:“雨太大了,這裏不能待。你……先跟我進去避避雨,暖和一下,好嗎?”
少女警惕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外套,眼神掙扎。她的目光掃過他身後的書店窗口,那暖黃色的燈光在雨夜中,像一小簇微弱但真實存在的火苗。
也許是太冷了,也許是那燈光看起來太過溫暖,也許是她真的已經走投無路。良久,她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許星辭鬆了口氣,將外套輕輕披在她溼透的肩上,然後伸出手:“能站起來嗎?”
少女看着他伸出的手,遲疑了很長時間。那只手幹淨,修長,指甲修剪整齊,掌心向上,是一個邀請,也像是一個承諾。
終於,她將自己冰涼、沾滿泥水、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
許星辭握住她的手,觸感冰冷得讓他心驚。他稍稍用力,將她從溼冷的地面拉起來。少女站不穩,踉蹌了一下,許星辭及時扶住了她的胳膊。隔着溼透的衣物,他能感覺到她瘦削的骨骼和冰冷的體溫。
“小心。”他低聲說,撐高雨傘,盡量將她罩在傘下,盡管自己的半邊身子瞬間被雨水淋透。
他扶着她,一步一步,緩慢而艱難地走過積水的小巷,朝着書店那扇透出暖光的後門走去。
雨聲譁啦,敲打着傘面,也敲打着許星辭紛亂的心緒。他不知道這個決定會將他的生活帶向何方,只知道此刻,他無法對那雙充滿絕望的眼睛視而不見。
推開後門,溫暖幹燥的空氣混合着書香撲面而來。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堆滿書籍的地面上。
許星辭回頭看了一眼門外漆黑的雨夜,然後輕輕關上了門。
將那個溼漉漉的、神秘的少女,連同這個注定不平凡的雨夜,一起關在了他原本平靜如水的生活之外。
他不知道,這個簡單的動作,即將徹底改變他未來的一切。
而此刻,渾身滴水、站在書店溫暖光線下的雲芷,正用一種近乎夢遊般的恍惚眼神,打量着這個完全陌生的、充斥着無數“方塊”(書籍)和奇異光亮(電燈)的密閉空間。她緊緊攥着肩上那件還帶着陌生男子體溫的外套,冰冷的身體微微回暖,但心底的惶惑與不安,卻如同外面的暴雨,愈發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