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厭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抹了一把嘴角滲出的血絲——是他剛才壓抑嘶吼時自己咬破的。
疼痛尖銳,卻讓腦子異常清醒。
雜役院戒嚴,如同鐵閘落下。
煉氣三層的他,只是這鐵閘下的一只螻蟻。外面那些築基執事的神識像無形的掃帚,一遍遍刮過這片肮髒擁擠的棚戶區。
他像赤身裸體站在冰天雪地裏,每一寸皮膚都在尖嘯着危險。
必須做點什麼……
必須把視線移開……
替罪羊。
這個念頭像毒蛇吐信,無聲無息,卻帶着致命的氣味。不能隨便找只羊,要找一個足夠像狼的羊。
孫乾。
那張佝僂、幹瘦、常年被爐灰和金屬鏽跡染得發暗的臉,浮現在林厭眼前。
那個守着廢料場的煉氣二層老雜役,咳嗽聲像破風箱,眼神躲閃,身上永遠帶着一股子邪門的金屬腥氣和陳年藥渣的苦澀。
傳聞他當年煉器炸爐,不光毀了前程,還把腦子熏壞了。
一個半瘋的、心懷怨恨、常年接觸廢棄法器的老廢物……還有比這更完美的魔頭候選人嗎?
林厭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來,不是光,是淬了毒的冰棱。
恐慌和絕望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猙獰的礁石——那是純粹的、不帶一絲人味的算計。
他走到牆邊,用手指蘸着剛才撞牆時手背滲出的血,在粗糙的牆壁上慢慢畫着。不是符咒,不是計劃,只是一些雜亂的線條。鮮血很快幹涸發黑,像陳舊的血痂。
他需要做三件事。
第一,讓孫乾自己“暴露”。
第二,讓所有人“相信”他是魔頭。
第三,讓孫乾死,或者瘋到再也說不出話。
戒嚴是障礙,也是機會。
人人都繃緊了弦,一點火星就能引爆。
孫乾那種本就走在懸崖邊上的人,只需要輕輕一推。
怎麼推?
林厭想起了血玉簡裏記載的一種粗淺法門,不是殺人,而是擾神。
用極細微的、帶着陰寒屬性的靈力,刺激特定竅穴或直接侵入識海邊緣,能引發心悸、幻聽、無端驚懼。對心志堅定者效果甚微,但對孫乾這種本就心神受損、疑神疑鬼的老廢物……
一抹殘忍的笑意掠過林厭嘴角。
他需要靠近孫乾,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廢料場在戒嚴期間也是半封閉狀態,但孫乾總要出來領他那份少得可憐的口糧,或者去遠處取水。那就是機會。
他換上最不起眼的灰褐色舊衣,將臉和手故意弄得髒污,混在那些同樣麻木、被恐懼壓得抬不起頭的雜役中間,領取每日配給的黑面餅和清水。
他的目光低垂,靈識卻如同最耐心的蜘蛛,悄然張開,捕捉着廢料場方向的動靜。
第三天下午,孫乾出現了。
他比之前看起來更佝僂,走路時腳步虛浮,眼神四處亂瞟,對任何靠近的人都露出戒備的神色。
他領了口糧,沒有立刻返回廢料場,而是走到一處偏僻的、堆着破爛籮筐的角落,靠着土牆坐下,拿出面餅小口啃着,不時警惕地看向四周。
就是現在。
林厭如同幽靈般,從另一側堆積的柴火後面緩緩“挪”了出來,他僞裝成尋找掉落東西的樣子,低着頭,慢慢靠近那個角落。
在距離孫乾不到三丈時,他腳下一滑,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身體向前踉蹌,手中的水罐脫手飛出,清水潑灑出來,濺溼了地面,也濺了幾滴在孫乾的破草鞋上。
“對、對不起……”
林厭慌忙道歉,聲音帶着恰到好處的惶恐,抬起頭,露出一張髒兮兮、滿是歉意的臉。
孫乾被驚動,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裏充滿了被打擾的惱怒和更深的不安。他張嘴想罵,卻劇烈地咳嗽起來。
就在這一瞬間,兩人目光短暫相接。林厭眼底那深不見底的冰冷和孫乾眼中驚弓之鳥般的慌亂,交匯了不到一息。
足夠了。
一縷比發絲還要細微、幾乎無形無質的灰黑靈力,如同毒蛇最輕的吐息,從林厭垂在身側的手指悄然彈出,無聲無息地沒入孫乾腳邊溼潤的泥土,然後順着那濺溼的草鞋,如同活物般鑽了進去,精準地刺向他小腿一處無關緊要卻連通着肝經的隱穴。
孫乾身體猛地一顫,咳嗽戛然而止。
一股沒來由的、冰寒刺骨的驚悸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
他仿佛看到眼前這個道歉的年輕雜役,臉上那惶恐的表情陡然變得猙獰,眼中閃過血光!
“啊!”
孫乾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向後縮去,背脊重重撞在土牆上,手中的黑面餅都掉在了地上。
他死死盯着林厭,臉色慘白,呼吸急促,眼神裏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
林厭立刻露出更加惶恐和無措的表情,連連後退擺手:“孫、孫老……我不是故意的……我這就走,這就走……”
他彎腰撿起自己的破水罐,看也不敢再看孫乾,低着頭匆匆跑開了,背影倉皇,完全是一個被嚇到的普通雜役。
跑出一段距離,拐進一條小巷,林厭才停下腳步,臉上所有的惶恐瞬間消失,只剩下一片漠然。
他靠牆站着,微微喘息,不是累,而是剛才那一瞬間精準操控細微靈力的消耗,以及……一種冰冷的興奮。
第一步,種下恐懼和懷疑的種子,完成了。那縷陰寒靈力會像一顆毒瘤,在孫乾體內緩慢擴散,不斷刺激他的心神,放大他本就存在的驚懼和多疑。
他會開始失眠,會聽到不存在的聲音,會覺得有人時刻在陰影裏窺視他。
接下來,是澆灌這顆種子,讓它長成足以吞噬孫乾自己的毒藤。
深夜,林厭再次潛出石屋。戒嚴後的夜間巡邏雖然加強,但對於將血玉簡中斂息法門修煉得越發純熟、且對這片區域了如指掌的他來說,並非無懈可擊。
他像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貼着牆根和陰影移動,避開固定的崗哨和巡邏隊的間隙。
他來到廢料場外圍,這裏臭氣更濃,夜色更深。他找到孫乾那間窩棚背風的一面,那裏堆着更多散發着怪異氣味的廢料。
他蹲下身,從懷裏掏出幾樣東西——一小包混合了幹涸血跡和地窖陰冷氣息的泥土碎屑,一塊從吳瘸子死亡現場附近撿來的、沾着可疑污漬的碎布片,還有那截鏽跡斑斑、紋路邪異的金屬殘片。
他沒有把這些東西直接扔在顯眼處,而是用一根細樹枝,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塞進廢料堆的縫隙深處,只露出一點點不起眼的邊緣,像是被匆忙掩埋,又像是無意中掉落。
接着,他用指尖沾着一點混合了自身微量陰寒靈力的污泥,在窩棚背面最下方、一塊潮溼腐爛的木板上,畫了幾個扭曲的、難以辨認的、卻透着邪氣的符號——那是在血玉簡邊緣看到的、他完全不懂含義的殘紋。
做完這些,他退到更遠的陰影中,默默等待。
約莫半個時辰後,窩棚裏傳來壓抑的、仿佛喉嚨被扼住的呻吟,還有身體輾轉反側、碰撞到破爛家具的聲響。
孫乾果然沒睡,或者說,無法入睡。
林厭耐心地等着,直到窩棚裏的聲響漸漸平息,只剩下粗重而不穩的呼吸聲。他凝神屏息,將靈識收束成極細的一線,小心避開可能存在的、用於警戒的粗淺陣法,輕輕觸碰到窩棚那薄薄的、滿是縫隙的牆壁。
然後,他運轉血玉簡中那粗淺的擾神法門,將一縷極其微弱、卻足夠陰冷邪異的意念波動,如同滴入靜水的墨汁,緩緩“送”了進去。
不是清晰的話語,而是一種模糊的、充滿誘惑與恐嚇的感覺——血……力量……修復……不聽話……就要被吞噬……
“誰?!誰在外面?!”
窩棚裏猛地爆發出孫乾嘶啞驚惶的吼叫,帶着破音,緊接着是重物倒地的聲音和劇烈的咳嗽。
林厭瞬間收回靈識,身影如同融化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消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第二天,廢料場附近開始流傳新的消息。有早起去遠處倒夜香的雜役說,天還沒亮時,聽到廢料場那邊傳來孫乾老鬼淒厲的慘叫和胡言亂語,好像喊着“別過來”、“血……我不要”之類的瘋話。
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說,看到孫乾白天出來時,眼神直勾勾的,對着空氣揮手,嘴裏嘀嘀咕咕,模樣嚇人。
恐慌在廢料場周圍彌漫。原本就沒人願意靠近那裏,現在更是視若鬼域。連平日負責給那邊送些日常用品的雜役,都找借口能拖就拖。
錢執事那邊自然也聽到了風聲。
他本就因爲連環命案焦頭爛額,聽到孫乾的異常,心頭那根弦繃得更緊。難道……真是這個老廢物?
他越想越覺得可能:煉器失敗心神受損,長期接觸廢料沾染邪氣,性格孤僻有作案條件……
他加派了人手,明裏暗裏加強對廢料場的監視,但也不敢貿然進去抓人——萬一真是修煉邪功的魔頭,逼急了可不好收拾。
他需要更確鑿的證據,或者等孫乾自己露出更大的馬腳。
林厭冷眼旁觀着這一切。
恐懼在發酵,猜疑在蔓延,孫乾正在被他親手編織的無形蛛網越纏越緊。那顆毒種子,已經開始發芽了。
他感到丹田內的灰黑氣旋,在這種步步爲營、將他人命運玩弄於股掌的操縱中,似乎也得到了一種另類的“滋養”,旋轉得更加穩定,核心的血色幽光閃爍,傳遞出一種冰冷的愉悅。
還不夠。
還需要最後一把火,讓孫乾徹底瘋狂,或者讓他“恰好”被發現那些“證據”,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做出無可挽回的事情。
他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眼底深處,血色隱現。
替罪羊,必須叫得足夠淒厲,死得足夠“合理”,才能讓所有的獵人都滿意地收起弓箭。
而真正的惡狼,將借此遁入更深的黑暗,舔着獠牙,等待下一次飢餓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