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語最後一個音節落下的瞬間,出租屋內明明門窗緊閉,那盞用作法陣中樞引火的白色蠟燭,燭焰卻毫無征兆地猛烈搖曳、拉長、扭曲!火光從原本溫暖安定的橙黃色,驟然轉爲一種妖異曖昧、仿佛稀釋了鮮血的桃紅色,將室內簡陋的陳設和地上猙獰的符陣映照得光怪陸離。
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陰冷寒意,順着林淵的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連血液都似乎要凍結。與此同時,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而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狠狠一擰!驟然的、尖銳的絞痛讓他眼前一黑,悶哼一聲,單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魯班尺“哐當”一聲脫手掉落。緊隨絞痛而來的,是一種極度的虛弱和空虛,仿佛生命深處某種最根本的東西被硬生生抽離、點燃、獻祭給了那桃紅色的火焰。
他大口喘息,額角冷汗涔涔,喉嚨裏泛起鐵鏽般的腥甜。但一股更熾熱、更瘋狂的火焰在他心底燃燒——這是成功的代價!這是法術起效的征兆!
效果,立竿見影得可怕。
第二天下午,選修課《高等混凝土結構理論》的階梯教室裏。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在翻動的書頁和專注的臉龐上跳躍。林淵坐在中排靠過道的位置,盡量挺直背脊,試圖集中精神聽講。但蘇晴清冽冷靜的授課聲,今天聽起來似乎格外清晰,每一個音節都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他清晰地感覺到,那道曾經總是越過他、投向更遠處或更優秀學生的目光,今天,不止一次地,在他身上停留。那目光似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像羽毛般輕輕掃過他的側臉、他握筆的手、他攤開的筆記本。
課間休息的鈴聲響起。蘇晴放下粉筆,用溼巾擦拭手指。就在林淵低頭假裝整理筆記,心髒卻因那目光而狂跳不止時,一股熟悉的、清冽中帶着一絲暖意的雪鬆香氣悄然靠近。
他猛地抬頭。
蘇晴不知何時已走下講台,徑直來到了他的座位旁。她微微俯身,目光落在他攤開的筆記本上,幾縷烏黑柔順的長發隨着她的動作從肩頭滑落,發梢幾乎觸碰到他因緊張而微微發燙的臉頰。那縷魂牽夢縈的香氣,此刻近在咫尺,無孔不入地鑽入他的鼻腔,直沖腦海,讓他瞬間頭暈目眩,幾乎要窒息。
“林淵,”她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依舊清冷平穩,卻似乎少了幾分往日在課堂上公事公辦的絕對距離感,多了一絲……類似師長檢查得意門生功課般的、細微的關注?“這裏,跨中最大彎矩的計算公式代入有誤,荷載分項系數取值不對。”
她伸出食指,指尖幹淨,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輕輕點在他寫錯的那行公式旁。指尖的溫度似乎透過紙張傳遞過來。
“下課後,”她直起身,目光終於從筆記移到他臉上,那雙清澈的眸子映着窗外的天光,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呆愣而狼狽的模樣,“來我辦公室一趟。這部分概念容易混淆,我給你詳細推導一遍。”
說完,她沒等他回應,便轉身走向講台,準備下半節課的內容。
林淵僵在原地,手裏攥着的筆“啪嗒”一聲掉在桌上,滾落到地上。他渾然未覺,耳朵裏嗡嗡作響,只有蘇晴那句話在反復回蕩——“來我辦公室一趟……我給你詳細推導一遍……”
單獨……辦公室……推導……
巨大的、近乎眩暈的狂喜,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那是一種混合着罪惡感、恐懼感和極致滿足感的復雜戰栗。邪術……真的成功了!他成功地將自己卑微的身影,刻入了她那片清冷月光般的意識邊緣!他甚至能感覺到,剛才那短暫的視線交會中,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並非全然出於師長職責的……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可能都未曾覺察的探究。
這用禁忌和生命換來的“關注”,滋味竟如此……蝕骨銷魂的甜。
他幾乎是扶着牆,才勉強支撐着發軟的雙腿走出教室。走廊裏人來人往,喧囂嘈雜,但他什麼都聽不見。眼眶發熱,一種想哭的沖動猛烈地沖擊着他。他做到了……他終於,在她那片廣袤而冰冷的學術星圖上,爲自己偷來了一顆,哪怕只是極其微弱的、虛幻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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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林淵感覺自己如同一個偷嚐了禁果的囚徒,墜入了一場由自己親手編織的、虛幻而絢爛的夢境。
蘇晴對他的態度,發生了持續而微妙的轉變。那變化並非天翻地覆,而是如春雨潤物,細密無聲。她開始在課堂提問時,目光會在掠過他時多停留半秒;會在小組討論中,更認真地傾聽他那些或許並不算高明的見解;會在走廊相遇時,微微頷首,甚至有一次,在他因熬夜趕模型而忍不住咳嗽時,她停下腳步,從隨身的手提包裏拿出一盒未拆封的感冒沖劑,遞給他,語氣平淡卻不容拒絕:“注意休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雖然她依舊保持着師長應有的端莊與距離,那堵曾將他(以及所有學生)隔絕在外的、由學識、地位和清冷氣質築成的冰牆,卻似乎唯獨在他面前,悄然融化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有光,從那縫隙中透出,照亮了他原本晦暗卑微的世界。
不止是蘇晴。那則輔訣催動的“自身桃花氣場”,也開始顯現出近乎荒誕的效果。走在校園裏,素不相識的女同學會對他投來友善的微笑;圖書館自習時,總有人試圖占據他鄰座的位置;食堂打飯,阿姨給他的排骨總是比別人多一兩塊;甚至連去校醫院開點感冒藥,年輕的女護士都會格外耐心地叮囑他注意事項。
林淵起初沉醉在這種前所未有的、被世界溫柔以待的錯覺裏。尤其是來自蘇晴的那份“特殊”,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瞥、一句平常的關心,都足以讓他回味良久,飄飄欲仙。他像一個貪婪的賭徒,開始更加頻繁地、偷偷地在夜深人靜時催動那則輔訣,試圖維持並加深這虛假的繁榮,讓那道冰牆上的縫隙開得更大,讓那束光更暖。
他選擇性忽略了身體深處越來越清晰的警報。
最先出現的是揮之不去的疲憊。原本健康的體魄,變得極易倦怠,仿佛精氣神被無形的漏鬥持續抽走。輕微的傷風感冒變得頻繁,低燒如同跗骨之蛆,反復糾纏,難以根除。然後是咳嗽,起初只是幹咳,漸漸變得深沉,尤其在萬籟俱寂的深夜,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像是要把五髒六腑從胸腔裏震出來,喉嚨深處帶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不安的鐵鏽腥甜。他安慰自己,只是畢業設計壓力太大,熬夜太多,身體抗議罷了。
直到一個月後,體育課例行的體能測試。
簡單的男子一千米跑。哨聲響起時,林淵還試圖跟上大部隊的步伐。但僅僅跑出兩百米,他就感到不對勁——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像一匹失控的野馬,撞擊着脆弱的肋骨;呼吸變得極其艱難,空氣仿佛變得粘稠,無論怎麼大口吸氣,都填補不了肺部的灼痛和缺氧感。眼前的景象開始晃動、發黑,耳邊的風聲和同學的呼喊聲變得遙遠而扭曲。
跑到六百米左右,他終於支撐不住,雙腿一軟,在距離終點線還有幾十米的地方,踉蹌着向前撲倒,重重摔在粗糙的塑膠跑道上。意識渙散的最後一刻,他看到的,是同學們驚愕圍攏過來的面孔,和頭頂那片過分刺眼、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的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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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刺鼻。醫院慘白的燈光下,林淵聽着面前中年醫生用平板無波的聲音念出一連串他似懂非懂的醫學術語,最後,目光落在那份打印出來的診斷報告上。
白紙黑字,觸目驚心。
“心肌嚴重受損,射血分數顯著降低……多器官功能出現不明原因衰退跡象(肝、腎、肺)……免疫系統紊亂……病因學檢查未發現明確感染、中毒或器質性病變依據……”
醫生的手指在報告上敲了敲,表情是職業化的凝重,但眼神深處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困惑與惋惜。他示意陪同來的班長先出去,然後關上了診室的門。
“林淵同學,”醫生的聲音壓低了些,語氣是罕見的沉重,“你的身體狀況……非常、非常不樂觀。我們做了所有常規和部分非常規的檢查,排除了已知的絕大多數疾病可能。但你的髒器機能指標……衰退得非常嚴重,且速度異常。這種全身性的、快速的功能衰退,很不尋常。”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最終直視着林淵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按照目前檢測到的衰退曲線模型推算……如果不發生奇跡,或者找不到根本病因並進行有效幹預,你剩餘的……時間,可能不會超過三個月。”
三個月。
這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鋼釺,狠狠鑿進了林淵的耳膜,釘穿了他的顱骨,將他的靈魂釘在了冰冷的絕望之牆上。
嗡鳴聲充斥了整個大腦。醫生後面又說了些什麼,關於住院觀察、進一步檢查、聯系家人、保持心態……所有聲音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接過那份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診斷書,如何像個木偶一樣走出診室,如何穿過醫院充斥着生老病死氣息的走廊,最終站在了喧囂的街頭。
陽光刺眼,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春日的氣息溫暖而富有生機。可林淵站在陽光下,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徹骨的寒冷從骨髓深處滲出,凍僵了四肢百骸。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顏色和聲音,變成了一幕荒誕而無聲的灰色默劇。
書中那用猙獰血字寫下的“缺一門”詛咒,原來並非虛言恫嚇。它沒有選擇讓他孤獨終老,沒有讓他肢體殘缺,而是以最直接、最殘酷的方式,降臨了——用他年輕而旺盛的生命力,作爲那場逆天邪術瘋狂燃燒的燃料!直接抽走了他的“壽元”,將他推向“死”的深淵!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那間承載了他所有罪惡與妄念的出租屋。反鎖房門,拉上所有窗簾,將外界的光明與生機徹底隔絕。他像個瘋子一樣,撲到床邊,從最隱秘的角落翻出那本承載着《天工造化冊》核心知識的、只有他自己能“看見”的虛幻之書,用盡全部心神,在裏面瘋狂地搜尋、回溯。
一定有辦法!一定有逆轉之法!續命之術!
他的確找到了。在那些更深邃、更禁忌、散發着不祥氣息的章節角落裏,記載着諸如“七星借壽”、“奪舍續命”、“血親代償”等等光聽名字就令人毛骨悚然的秘術。然而,每一條的後面,都跟着更加嚴厲到令人絕望的警告和苛刻到不可能實現的條件。
尤其是其中一條相對“可行”的“血親代償續命術”,明確寫着:需至親之人(父母、子女、同胞兄弟姐妹)心甘情願,以自身全部壽元與生命力爲祭,通過特定儀式轉嫁至施術者身上。成功率不足五成,且即便成功,施術者也將終生背負血親死亡的血咒與因果孽債,永世不得解脫,並極有可能在後續歲月中遭遇更詭異莫測的反噬。
用父母的生命,來延續自己這具因卑劣妄念而招致天譴的、破敗不堪的殘軀?讓他們爲兒子的愚蠢和罪孽付出生命的代價?
林淵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雙手插入發間,死死揪住頭發。絕望如同最深的海底暗流,冰冷、沉重、無邊無際,將他徹底吞噬,連掙扎的力氣都被剝奪。他看着對面衣櫃鏡子裏映出的那個人——臉色蠟黃如金紙,眼窩深陷,嘴唇幹裂毫無血色,曾經清澈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和深重的黑眼圈,整個人形銷骨立,如同被抽幹了水分的枯木,哪裏還有半分屬於二十二歲青年的蓬勃朝氣?
這具迅速衰敗、走向終點的軀體,就是他爲自己那場虛幻的“桃花運”、那份偷來的“特殊關注”,所支付的……全部代價。
多麼可笑,多麼可悲。
就在這時,被他扔在床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發出清脆的提示音。
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轉頭看去。
屏幕上,微信圖標上顯示着一個小小的紅色“1”。發信人備注是——“蘇晴”。
他的心髒,即使在如此衰敗的情況下,依然因爲這個名字而條件反射地劇烈抽搐了一下。手指顫抖着,點開。
“林淵,最近幾次上課,看你氣色都很差,人也瘦了很多。是畢業設計和找工作壓力太大了嗎?”
“身體是第一位的,別太拼命。注意休息,按時吃飯。”
“另外……上次課間你說有問題想私下問我,是關於職業規劃還是其他?明天下午我沒課,如果你有空,可以來我辦公室,我們……可以聊聊。”
上次課間的問題?林淵混亂的大腦艱難地回憶。哦,是了,大約十天前,在一次她難得的、對他露出淺淡笑容之後,他被那虛假的“成功”沖昏頭腦,竟鼓起殘存的勇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小聲問了一句:“蘇老師……您平時,會欣賞什麼樣的……男生?”
當時她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轉身離開了。他爲此懊惱忐忑了很久,以爲唐突了她。
原來……她記得。甚至,主動提起了。還要“聊聊”。
看着屏幕上那看似平常、卻在此刻的他讀來字字都帶着誅心之力的關切話語,林淵突然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笑着笑着,滾燙的液體失控地從眼眶洶涌而出,劃過他幹枯的臉頰,留下灼痛的痕跡。
這關心裏,有幾分是出自她蘇晴,那個嚴謹、清冷、高高在上的蘇老師,真實的本心?
又有幾分,甚至絕大部分,是他林淵,用自己偷來的禁忌力量,用自己僅剩三個月的殘破生命,強行扭曲、灌輸、嫁接而來的虛假幻象?
是用他全部的未來和生機,偷來的、一場注定消散的海市蜃樓!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藤般纏繞住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越收越緊,帶來窒息般的痛苦。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冰徹骨髓的悲哀。他追求的是什麼?是一份真實的、平等的、發自內心的情感共鳴。可他用了最錯誤、最邪惡、最悖逆天道人倫的方式,得到了一份最虛假、最扭曲、沾滿自己鮮血的“回應”,並且,爲此賠上了自己的一切——健康、未來、乃至生命。
多麼諷刺。多麼荒唐。
他顫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指,懸在手機屏幕上方,指尖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胸腔深處的鈍痛和喉嚨的血腥氣。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緩慢而用力地敲下:
“蘇老師,謝謝您的關心。我最近身體確實很不舒服,需要請假一段時間靜養。之前課間的問題……是我年少無知,冒昧失禮了,非常抱歉。請您……忘了吧。”
反復看了三遍,確認沒有錯字,沒有流露出任何多餘的情緒。然後,他閉上眼睛,拇指重重按下了發送鍵。
信息發送成功的提示音,輕不可聞,卻像一道最終的判決,在他死寂的心湖裏激起最後一絲微瀾。
他沒有停頓。退出聊天界面,找到“蘇晴”的聯系人信息。手指懸在“刪除聯系人”的紅色選項上,停頓了足足十秒。最終,狠狠按下。
然後是手機相冊。那些他偷拍的、珍藏的、在無數個夜晚反復凝視的,她的背影、側影、講課時的瞬間……一張,一張,選中,刪除,確認。清空“最近刪除”。
做完這一切,他仿佛被抽空了最後一絲力氣,手機從掌心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暗了下去。他整個人順着床沿,徹底滑倒在地,像一條被拋上岸太久、終於瀕死的魚,蜷縮着,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滾燙的眼淚無聲無息地奔流,浸溼了袖口和地面。
窗外,正是陽春三月。他這間廉價出租屋的窗台對着老小區的一角,恰好能看到隔壁院子探出的一樹桃花。此刻,那桃花開得正盛,粉白嫣紅,絢爛如霞,在午後的微風裏輕輕搖曳,散發着甜蜜的生機。
那麼美。
那麼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