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在書架間緩慢移動,將飛舞的塵埃照得如同細碎的金沙。
許星辭那句“謝謝你”說出口後,兩人之間陷入了一陣奇異的沉默。這不是尷尬,更像是一種默契的靜默——仿佛那句跨越千年的詩詞在空氣中搭建了一座無形的橋,橋這邊是現代的困惑與孤獨,橋那邊是古老的共鳴與理解。
雲芷低頭繼續看書,但許星辭注意到,她的指尖在書頁邊緣輕輕摩挲,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了沉睡的文字。他忽然想起什麼,起身走向書房。
幾分鍾後,他拿着一本空白線裝冊子和一支小楷毛筆走出來。
“如果你不習慣用鋼筆,”他將冊子和毛筆放在雲芷面前的茶幾上,“可以試試這個。”
雲芷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她放下手中的書,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空白的冊子。紙張是上好的宣紙仿制品,質地柔韌,帶着淡淡的紙香。毛筆雖不是頂尖的湖筆,但也是許星辭平時練字常用的,筆鋒飽滿。
“我可以……用嗎?”她問,語氣裏帶着罕見的期待。
“當然。”許星辭重新坐下,看着她,“你隨意寫寫看。”
雲芷沒有立刻動筆。她先仔細檢查了筆毫,用手指輕輕捻開,又看了看硯台——許星辭這才想起沒拿墨,正準備起身,雲芷卻攔住了他。
“不必麻煩了,”她說,目光掃過客廳,“可有……清水?”
許星辭疑惑,但還是去廚房倒了小半杯清水回來。只見雲芷將筆尖在清水中蘸了蘸,輕輕甩去多餘的水分,然後懸腕提筆,在冊子的第一頁落下了第一筆。
沒有墨。
她在用清水寫字。
許星辭湊近一些,只見筆尖過處,宣紙上留下一道溼潤的痕跡。那痕跡起初只是水漬,但隨着筆畫的延伸,竟漸漸顯出一種奇妙的深淺變化——起筆處水跡稍重,行筆時勻稱流暢,轉折時筆鋒清晰,收筆時幹淨利落。
她在用清水練習控筆。
更讓許星辭驚訝的是,她寫的並非現代漢字,而是繁體,不,應該說是更接近古體的寫法。雖然只有水痕,看不清具體字形,但那一筆一劃的起承轉合,那種筋骨分明的運筆方式,絕非初學者能夠模仿。
雲芷寫得專注,全然忘記了周圍的環境。她的背脊挺直,手腕懸空,只有指尖和手腕在細微地移動。清水在紙面上留下蜿蜒的痕跡,像一條無形的河流在流淌。
大約寫了七八個字後,她停下筆,輕輕舒了口氣,這才意識到許星辭一直在旁邊看着。
“抱歉,”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許久未執筆,生疏了,便想先試試手感。”
許星辭搖搖頭,指着那已經快要幹透的水痕:“你寫的這是什麼?”
雲芷看了看:“是《蘭亭序》開篇的幾句。‘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只是用水,看不清字形。”
許星辭心中一動。他從書架上翻出一本字帖——正是王羲之《蘭亭序》的現代印刷本,遞給她:“你能照着這個寫嗎?用墨寫。”
他又起身找來硯台和墨錠,研好墨,推到雲芷面前。
這一次,雲芷沒有推辭。她小心地蘸墨,舔筆,然後在冊子的新一頁上落筆。
第一行字寫出來的時候,許星辭的呼吸滯了一下。
那不是現代人練習書法時常見的、帶着明顯臨摹痕跡的字體,也不是那種刻意追求古意卻顯得做作的寫法。那是一種自然而然、仿佛從骨子裏流淌出來的、清麗端秀的小楷。筆畫間既有晉人的飄逸風骨,又帶着唐楷的嚴謹法度,更難得的是,其中還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個人氣韻——清冷中藏着溫潤,端莊裏透着靈動。
她寫得並不快,但很穩,一行字寫完,墨色均勻,字形工整,章法自然。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她輕聲念着筆下寫出的句子,聲音與筆尖的沙沙聲交織,有種奇妙的和諧。
許星辭屏住呼吸,生怕打擾她。他開書店多年,見過不少所謂的“書法作品”,自己也練過幾年,雖然成不了大家,但眼光還是有的。眼前這少女筆下流淌出的字,已經不僅僅是“寫得好”可以形容了。
那是一種浸潤到骨子裏的、與生俱來的筆感。
等雲芷寫完一小段停下筆,許星辭才低聲問:“你……練字多久了?”
雲芷將筆擱在筆山上,仔細看了看自己寫的字,似乎不太滿意:“自五歲開蒙,家父便命每日晨起習字,風雨無阻。算來……應有十餘載了。只是近來疏於練習,筆力弱了許多。”
十餘載。每天練習。
許星辭忽然明白了她那種對筆墨紙張的本能親近感從何而來。這不是興趣,不是愛好,而是融入日常的基本教養,就像現代孩子要上學讀書一樣自然。
他指着字跡中的一個轉折:“這個‘之’字的捺筆,處理得很特別。”
雲芷看了一眼,解釋道:“此乃效法虞世南《孔子廟堂碑》中‘之’字的寫法,捺筆含蓄內收,不露鋒芒,取其溫潤之意。家父曾說,女子習字,不須追求雄強霸悍,但求清雅端正,氣韻生動。”
她談論書法時,眼神清澈專注,語氣平和自信,與之前面對現代物品時的惶惑判若兩人。
許星辭又從書架上取下一幅卷軸,在茶幾上小心展開。那是一幅他前陣子收到的、品相一般的清代山水畫小品,畫面有些泛黃,邊角有破損,但整體還算完整。
“你能看出這幅畫的年代和風格嗎?”他試探着問。
雲芷俯身細看,沒有立刻回答。她看了大約一分鍾,才直起身,語氣肯定:“此畫筆墨技法,仿元代倪瓚‘一河兩岸’之構圖,然用筆稍顯板滯,墨色層次不足,題跋書法亦無元人氣韻。應是清中期以後,習畫者臨摹仿古之作,且非名家手筆。”
許星辭驚訝地挑了挑眉。他當初收這幅畫時,找懂行的朋友看過,得出的結論與雲芷所說幾乎一致——清中後期普通畫師的仿倪瓚作品,市場價值不高,所以一直沒賣出去,就自己掛着玩。
“你怎麼看出來的?”他好奇。
雲芷指着畫面上的山石皴法:“倪雲林善用折帶皴,筆簡意遠。此畫皴法雖有折帶之意,但用筆遲疑,線條缺乏彈性和變化。”她又指向遠處的樹,“倪畫中樹木多枯瘦蕭疏,此畫之樹卻過於繁密,失了那份荒寒之氣。”
頓了頓,她補充道:“且紙絹氣息、墨色沉浮,亦與元畫不符。應是後世所用材料。”
許星辭心中震撼更甚。能說出這些門道,已經不是“略知一二”的程度了。這需要對繪畫史、筆墨技法、材料特性都有相當深入的了解,甚至需要看過大量真跡才能培養出的那種“感覺”。
他忽然想起早上她說的“家中舊藏,亦有此類書籍”。什麼樣的家庭,會讓一個年輕女子不僅熟讀詩書,還精通書法,甚至對古畫鑑賞都有如此造詣?
一個念頭不可抑制地冒出來:她會不會……真的是什麼書香世家、甚至官宦人家的小姐?
“雲芷,”許星辭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口,“你以前的家……是做什麼的?”
雲芷的表情瞬間黯淡下去。她垂下眼簾,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冊子的邊緣,很久沒有回答。
就在許星辭以爲她不會回答時,她輕聲說:“家父……曾爲朝廷命官,後辭官歸隱。家中世代讀書,略有薄產。”她說得很簡略,避開了具體朝代、官職、地點,“我自幼與兄長一同開蒙,習詩書,練字畫,學女紅……本是尋常閨閣生活。”
她用了“本是”這個詞。
許星辭聽出了弦外之音:後來發生了變故,那“尋常閨閣生活”被打斷了。
他沒有繼續追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傷口,需要時間才能愈合,或者至少,需要時間才能坦然觸碰。
“你還會別的嗎?”他換了個輕鬆些的話題,“比如……刺繡?彈琴?”
雲芷點了點頭:“女紅針黹,乃女子本分,自幼習之。琴亦略通,然技藝粗淺,不敢稱‘會’。”
許星辭想起樓上儲物間裏,確實放着一床多年前心血來潮買下的古琴。那時他剛迷上傳統文化,以爲學會彈琴就能沾染些古風雅韻,結果練了三個月就放棄了——天賦有限,耐心更有限。那琴也就一直閒置着,成了裝飾品。
“我樓上有一張琴,”他說,“你要不要看看?”
雲芷的眼睛又亮了一下:“可以嗎?”
兩人上樓,許星辭從儲物間角落搬出那個蒙塵的琴匣。打開匣蓋,一張仲尼式古琴靜靜躺在裏面,琴身是普通的桐木,漆面已有細小的裂紋,琴弦略顯黯淡。
雲芷看到琴時,眼中閃過復雜的神色——有親切,有懷念,或許還有一絲傷感。她伸出手,指尖在琴面上方懸停片刻,才輕輕落下,撫過琴身的弧度,動作溫柔得像在觸碰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
“此琴……”她仔細看了看琴底的銘文和琴池內的款識,“應是近年新制,仿唐宋形制。木料尚可,漆工一般,音色……需調過才知。”
許星辭有些尷尬:“買了好幾年了,沒怎麼彈過,可能音都不準了。”
雲芷卻搖搖頭:“無妨。琴在,便是好的。”
她小心翼翼地將琴從匣中取出,抱到客廳,平放在茶幾上——許星辭趕緊鋪了塊軟布墊着。她又仔細檢查了琴弦、琴軫、雁足,然後試了試音。
果然,七根弦音高都不對,有的鬆得發飄,有的緊得發悶。
“有琴軫鑰嗎?”她問。
許星辭翻箱倒櫃,終於找到了買琴時附贈的那個小小的T形工具。雲芷接過去,開始一根一根地調弦。
許星辭以爲她會用現代調音器或者手機APP,但雲芷沒有。她只是用手指輕輕撥動琴弦,側耳傾聽,然後微微轉動琴軫,再撥,再聽……如此反復。她的神情專注而寧靜,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和這張琴。
大約十分鍾後,她停下動作,再次撥動七根弦。這一次,琴音變得清越和諧,雖然琴本身品質普通,但音準已經調得相當到位。
“你……不用調音器?”許星辭忍不住問。
雲芷不解:“調音器?”
“就是……一種能顯示音高的工具。”許星辭拿出手機,打開調音APP,演示給她看。
雲芷看着屏幕上跳動的頻率和音名,恍然:“原來此世有此等便利之物。然我習琴時,師尊教導,調音須以耳爲準,心靜耳聰,方能感知細微之差。久而久之,耳力自成。”
她又撥了一個音,閉眼傾聽,然後說:“此弦爲‘宮’音,略偏低半分。”
許星辭看向手機APP,果然顯示這個音比標準音低了幾赫茲。他徹底服氣了——這絕對是絕對音感,或者說,是長期嚴格訓練培養出的精準樂感。
“現在能彈一曲嗎?”他問。
雲芷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她將琴在茶幾上擺正,自己跪坐在地毯上——這是標準的古琴演奏坐姿。她深吸一口氣,雙手虛懸於琴面上方,靜默片刻,仿佛在凝聚心神。
然後,右手拇指輕輕勾起一弦。
“錚——”
清越的琴音在客廳中響起,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漾開圈圈漣漪。
許星辭對古琴曲了解不多,但這首曲子他聽過——是《梅花三弄》的片段。雲芷彈得並不復雜,只是簡單的幾個泛音段落,但指法幹淨,節奏沉穩,更難得的是其中透出的那股清冷孤高的意境,與《梅花三弄》的主題無比契合。
她彈得很短,不到一分鍾就停了下來,雙手輕輕按在弦上,止住餘音。
“許久不彈,生疏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許星辭卻還沉浸在剛才的琴音裏。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撿到的這個女孩,可能遠比他想象的更加“特別”。
書法、繪畫鑑賞、古琴……這些在現代社會幾乎快要成爲“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技能,對她來說卻是自幼習得的日常修養。她的“異常”,不是武力,不是超能力,而是一種深植於骨髓的、屬於另一個時代的文化基因。
“雲芷,”許星辭看着她,認真地說,“你知不知道,你會的這些東西,在這個時代……非常珍貴?”
雲芷愣了愣,隨即搖頭:“不過是閨中消遣,雕蟲小技,何足掛齒。”
“不,”許星辭指着她寫的字、調好的琴,“這絕對不是雕蟲小技。在這個大多數人連毛筆都不會拿、古琴都沒摸過的時代,你的這些‘閨中消遣’,是很多人花一輩子都學不到精髓的技藝。”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有些興奮:“我是說,也許……也許你可以用這些做點什麼。比如,幫我修補店裏那些破損的字畫?或者,如果有人想學,你可以教他們?”
雲芷眼中閃過一絲迷茫:“我……可以嗎?此等微末之技,真有人願學?”
“當然有。”許星辭肯定地說,“而且可能很多人想學。只是……”
只是她的身份是個大問題。一個沒有來歷、沒有身份證明的人,怎麼可能公開傳授技藝?
這個現實像一盆冷水,澆熄了許星辭剛剛燃起的熱情。他嘆了口氣:“算了,先不說這些。你還是先適應生活要緊。”
雲芷似乎也明白了他的顧慮,不再說話,只是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尖還殘留着撥弦時的微微震動。
客廳再次安靜下來。但這次,氣氛已經完全不同了。
許星辭再看雲芷時,眼神裏多了許多復雜的情緒:驚訝、欣賞、好奇,還有一種隱隱的、連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覺的保護欲。
這個從雨夜中走來的神秘少女,像一本突然在他面前打開的、寫滿古老文字的珍稀古籍。每一頁都散發着時光的氣息,每一行都藏着未解的秘密。
而他,既是這本“書”的偶然發現者,也成了暫時的保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