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來京中，入住安國公府，身邊除了奶娘桂嬤嬤和阿月，沒有稱心使用的人。
朱門繡戶內宅裏，處處是使銀子的地方。
她沒有別的法子，只念着自己以前閒時偷偷看話本子看得多，也動手寫起來指望換些銀兩。
阿月和桂嬤嬤識字不多，她住的廂房偏僻，也不怕被人看去。
原先蘇綰不寫這樣的故事，只想落魄書生爲貴女所救如此雲雲，但那書局的慧娘子看了說故事老套，印了也不賺錢。
“你這筆墨功夫是到家的，不妨寫些新奇的，現在看話本子、看雜耍、看戲、聽說書，誰不圖個新奇？”
蘇綰不明所以，寫信請教，何爲新奇。
慧娘子回信說：“倒不如寫某朝密史，皇後是二嫁婦，皇帝被太醫診斷絕嗣，偏迎娶了皇後就子嗣綿延。”
蘇綰展信訝然，怔愣了好半晌。
手裏緊張，她只得硬着頭皮一試，那話本子扉頁印的小字標題，原叫《滿朝文武皆震驚，絕嗣皇帝與寡婦有子了》。
慧娘子看了很是高興，首回就給了她二十兩銀子。
後來，便一發不可收拾。
她寫時不覺得什麼，但現在看着活生生的人把那些對白念出來，尤其還是國公府的五姑娘。
蘇綰耳尖爬上緋紅，恨不能找個地縫一頭扎進去。
“沒有教養的東西！”
一聲低罵傳入蘇綰耳中，她抬眸看了眼，姑母果然滿臉厭惡。
三夫人也別着頭，看向別處，孟寶韞卻是把孟寶瓔的“獨角戲”看得入迷。
“快停住吧，你這是污了老祖母的眼睛。”二小姐孟寶蓮向來說話毒。
孟寶瓔沒好氣瞪了她一眼，眼底還淚汪汪的，“怎麼就污了祖母眼？你不知那書中所寫表姑娘跟天仙般容貌，就像……”
她眼睛在屋子裏轉了圈，下面這句誇贊的話，誰不希望落在自己頭上？
就連剛才嘲諷的孟寶蓮，都直了直脊背。
可惜孟寶瓔眸光只在她臉上一掃，最後落在了站在角落的蘇綰身上，她快走兩步過去，握着蘇綰的手，把她拉到中央。
“就像是蘇姐姐模樣，蘇姐姐要是跟大哥哥站在一起，誰敢說是污了老祖母的眼？”
孟寶瓔直言快語，恍惚頓悟似的，問蘇綰道：“蘇姐姐可不就是咱們府上的表姑娘，大哥哥未婚配，蘇姐姐也是獨個兒一人，蘇姐姐覺得表哥如何？”
說者無心，聽者悚然。
蘇綰一直低着頭，但覺出周遭目光已經齊刷刷落在自己身上，上首位那道目光，尤其的凌冽銳利。
她忙福身行禮，“綰綰失怙失恃家道中落，全憑老太君慈心垂憐、姑母照拂，能在國公府有一席之地，已是感恩不盡。
國公爺乃世家翹楚，是綰綰敬重的兄長，綰綰絕不敢有半分逾矩之念。至於終身大事，何敢自專？自然全憑老太君與姑母做主，只求往後能安穩度日，不辜負二位長輩的庇護便好。”
自入國公府來，蘇綰無論什麼場面，都是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永遠說最少的話。
可她每一開口，總能得體妥帖，盡量不叫人挑出錯來。
落在她身上的視線，逐漸緩和，凝滯的空氣恢復流動。
“都是自家姑娘小子，哪裏有配得上配不上一說？綰丫頭快起來，寶瓔再打趣你蘇姐姐，可要罰抄寫家規了！”老太君板起來臉。
孟寶瓔尚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但她是個會看臉色的。
見老太君真要動怒，不敢再肆意胡鬧，癟着嘴坐在了老太君身邊。
“看來是遲大家留的課業太少。”老夫人教訓道。
孟寶瓔聞言趕忙討饒。
衆人說笑間，便把這事掀過去了，蘇綰默默放下懸着的心，退到二夫人身後。
二夫人又看了她一眼。
這廂說話間，鬆隱堂小廝來報：“國公爺回府，陛下準了國公爺三日的假。”
衆人聞言起身，前去探望。
安國公府是太祖皇帝敕造，五進三跨的宅子。
三進正堂爲老太君所居鶴延堂，東西南北四座院子只住了二房和三房長輩，其餘的公子們全住在四進的後罩房裏。
照理，孟玉衡既承爵位，上無父母，該住進三進東院裏。
但他尊叔嬸在世，自己又沒成家，於是仍住在四進的後罩房。
早春寒氣重，鶴延堂與鬆隱堂距離遠，衆人三三兩兩結團，坐手爐車過去。
沒人邀她同行，亦沒人注意到她。
蘇綰不但落單，僅剩兩輛手爐車都出了問題，婆子說尚未來得及叫人修繕。
她只能跟阿月步行走過去。
曲徑縈回，移步換景，柳抽新枝，間雜桃杏發嫩芽，間有鳥雀之類。
遠處可見廳殿樓閣，碧瓦紅牆，崢嶸軒宇。
“姑娘不若直接回去，反正去看國公爺的人多，少了姑娘一個也沒人注意。”阿月看着那些手爐車遠去，心裏不大舒服。
“要去的。”蘇綰心裏另有一番打算。
國公爺不常在府中，她一個客居的表小姐，閒着沒事自然不該往公子們住所溜達。
桂嬤嬤照她所描述，派人打探那夜的男子，一直沒有消息。
只聽說，國公爺近身侍衛唯公孫長策一人，那夜公孫並未隨同回府。
可她分明記得，撞見那男子時，外面是有小廝在說“公孫大人如何”。
贈她玉的不是公孫，又能是誰？
國公府的小廝不會是那身清冷貴氣的打扮。
稀罕的是，孟寶韞說，那日她們去鶴延堂等了個把時辰，都沒見着國公爺。
蘇綰心裏亂糟糟的，她想趁這次機會，再去鬆隱堂親自探一探。
找到那男子，盡快把這件事處理好，使銀子解決掉，方能解決心頭大患。
否則，無論如何也是壓在心裏的一塊石頭。
蘇綰回想起小廝來報，說陛下準國公爺三日假，那喚“公孫”的既是國公爺近身侍衛，肯定回府了。
將進鬆隱堂院內，是一片竹林，蒼翠挺拔。
蘇綰一路雖是低着頭在走，眸光卻仔細注意着往來的行人，辨別有無那夜的男子。
只是到後院臥房時，仍未見其影。
老太君和媳婦姑娘們進了臥房內，孟家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也在。
蘇綰走過去見禮，仍是站在最末。
孟家三個公子，待蘇綰都是客氣的。
二公子孟瑾淮指了下裏間帳內，介紹道：“那便是大表兄了。”
“綰丫頭還沒見過玉衡，快過來見見。”老太君坐在裏面椅子上，沖蘇綰招手。
蘇綰警覺先前孟寶瓔戲言，怕叫老太君生出嫌隙，遂一直低着頭，只走到姑母身邊就止住步子。
她覺得有道極具壓迫感的視線，沖自己這邊投過來。
蘇綰福身行禮，溫聲道：“蘇綰見過表兄。”
帳內人“嗯”了一聲，聲音清清冷冷，寒霧掛鬆。
蘇綰心頭猛然微顫，這聲音有七八分熟悉。
她下意識抬頭，往帳內看去。
